鞋子去找鞋子的朋友
阿兵的身后拖着叮当叮当的回声,回声清脆而悠长,搅扰了礼士胡同午后的寂静。这种响声跟寺庙里和尚敲磬差不多,谁会想到它是脚步声呢?然而礼士胡同的人知道这是瘸子出动了——多少年来礼士胡同的青石板路面总是在这个时候被阿兵的拐杖撞疼,拐杖的顶端为了耐磨镶嵌着钢垫子,它们在地面上叩出像花瓣一样美丽的伤痕,如果在晚上,肯定还会吐出一朵一朵的火星儿。胡同里的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声音,这是他们午休时的一种伴奏。
就连胡同的狗也被这种声音磨厚了耳茧。阿兵路过大墩家时,大墩的红毛狗就横卧在路心上,对阿兵的到来不理不睬,根本没有让路的意思。其实这条狗是很怕人的,地处交通路口,人见人打,早就被打得没了狗性,即使一声粗壮的咳嗽,也会吓得它夹紧尾巴开溜。阿兵用拐杖戳戳它,它竟然连头都懒得抬,只翻开白眼瞟了一下,很不屑的样子。这狗也不肥,在别人就一脚跨越了,但阿兵不行。他只得费劲地从它身边绕过去。过去之后阿兵有些窝火,回过头朝它呸了一口,没想到这狗应声跳将起来,呼呼往前扑,生气地汪汪狂吠,似乎受了莫大的侮辱。
吓得阿兵往后连跳几步,险乎摔倒。看见瘸子可怜见的,红毛狗似乎有点不忍,呜里乌拉含糊其辞地抗议了两句,又躺倒睡觉了。狗的气消了,这才轮到阿兵生气:难道我就活成了这样,连狗都瞧不起我?
人瞧不起他可以容忍,谁叫自己少一条腿,跟别人不一样呢?胡同里的人明里暗里把他当怪物,水莲看他的眼神就跟看她家的那只三脚猫一样,那只猫早几年不知怎么被老鼠夹子夹断了一条腿,一直半死不活的。有人怜悯这算好的,阿兵最怕像大墩那样的衰人当面羞辱他,大墩经常模仿他走路的样子,边学边嬉皮笑脸地嚷嚷,嘿,像不像鸭子划水!他们都瞧不起他,整个胡同的人,这他知道。正因为这样,阿兵每次要出门都选择午后,这时整个胡同都沉入了酣梦,基本上没有人影(阿兵也曾尝试过在深夜出门,结果没走几步就摔破了膝盖,没有路灯的胡同充满了陷阱)。
然而他躲过了人,却没想到碰上了狗。一只瘦里巴叽的癞皮狗,也敢不把他当回事!
阿兵的气愤是可想而知的,这样,下面发生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买鞋。阿兵对柜台后面正在打盹的女售货员说。他现在是在街道上的一家鞋店里,趴在他对面的售货员睡得很实腾,口水窜了出来,把腥红的唇膏冲开了一道豁儿,在腮帮的脂粉上犁下几条不规则的深沟。售货员动也不动,就像刚才的红毛狗一样不理他。阿兵有些来气,他提高声音吆喝了一遍,售货员一个激灵吓醒了过来,瞪着他说,喊什么喊,随便从货架上摸出了一只鞋,扔在阿兵面前。阿兵说我不要这种,他用手指着一种棕色的皮鞋,那种鞋的帮儿上钉着一颗黄铜五角星,煞是好看。鞋被抛了过来,阿兵试了一下,太大了。
要35码的,阿兵说。大概是这样的小脚男人太少了,售货员翻遍了好几个货架,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最后她撅着屁股,挪开了货架下面的几只废纸箱,好歹掏出一只35的,扔给阿兵。阿兵立刻推回去,说我要左脚的。这下一直觉得自己很能忍耐的售货员终于发火了,她说你这人有病吧?左脚右脚还不一样试!到现在为止,售货员还没有发现阿兵是个残疾人,因为柜台遮住了阿兵的下半身。
我就要左脚的,你听好了!阿兵瞪着售货员,硬梆梆地回应道,你不就是一个卖货的吗?售货员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横的顾客,她在国营商店当太岁可是习惯了的,这倒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重新打量着、并且是认真地打量着阿兵,把头探出柜台,似乎是要看看阿兵是不是三头六臂。
哈哈!她兴奋地叫了起来:你是个瘸子,哈,瘸子!
瘸子瘸子瘸子!这称呼像锥子一样连续扎在阿兵心上,他鬓角的脉搏蹦蹦跳,右腿的断茬口像被撒上了辣椒面一样尖锐地刺疼。阿兵正想发作,但他最终却没有发作,作为残疾人,阿兵知道自己是弱者,他经常得靠智力而非蛮劲来维护尊严。在那天的午后,阿兵很快地就想到了一个报复的恶作剧,他觉得设一个圈套让这个胖女人钻比臭骂她一顿更有趣也更痛快。
阿兵问这鞋多少钱,售货员说八十四块。给,他把四十二块钱甩在柜台上。售货员数了一下,说:你有没有搞错?阿兵说怎么啦,售货员说什么怎么啦?钱不够!阿兵说,你是白痴,不会算账吗?阿兵这一骂,把那个售货员骂愣了,她当下还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阿兵笑着说,一双皮鞋八十四,一只皮鞋是多少?
售货员醒悟过来了。我看你才是白痴,皮鞋有单卖的吗?
你刚才叫我什么来着?阿兵问。
瘸子!售货员说。(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