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群的通过(三岛由纪夫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三岛由纪夫十七岁至三十一岁期间十三篇短篇秀作,从青春时代的自我窥视到创作成熟期的美学建构,从少年人的踯躅写至老年人的悲哀,三岛式美学理念与创作手法之发展流变尽在其中。开篇之作《水面之月》,为三岛于少年时期所创作的“书信体心理小说”,全文由七篇书信组成,以第一人称叙述铺开精致绵密的心理独白,讲述平安时期男女相恋之事,最具特色与实验性。《拉迪盖之死》则是三岛倾心力作,既是其青春时代自画像,又是一曲祭奠青春与理想的安魂曲。成熟之篇《施饿鬼船》,借小说人物之口说尽身为创作者的种种隐秘欲望,亦可视为三岛依托于创作中的心灵独白。全书篇目行文风格诡变,故事类型各异,欲之厮杀,爱之幻影,由青春至苍老的面孔流转中,展现肉身的激情与寂灭。每篇小说均带有三岛由纪夫标志性的美学理念,在残虐与优雅、爱欲与毁灭、与孤独之两极间不断切换。
《魔群的通过(三岛由纪夫短篇小说集)》收录了三岛由纪夫十七岁至三十一岁期间风格各异的十三篇短篇秀作。个中既有青春时代的自我窥视,也有对现实人生的辛辣讽刺,可谓各具华彩。行文风格或谐谑滑稽,或空灵哀愁,或唯美精微,奇诡而多变。古典诗意与异色情爱交相辉映,心理独白与官能刺激诗性结合,作者的美学造诣与创造理念之流变尽现其中。
那天过午,辰三像平时一样,一登上那座狭窄的楼梯,就听到高声响着的华尔兹的音乐,看到楼梯口上方的楼板上闪过一个卓别林打扮的身影,那人正搂着打杂的小女佣,歪歪扭扭地跳着舞。他是报纸上报道过的在这一带自由进出的名人,担着那些化妆品和电热器的广告牌,在银座八丁目随处转悠。
辰三故意跌跌撞撞,胳膊肘儿碰到了那人的肚子,问道:
“好高兴啊,一大早就被K一酒吧的老板娘喂饱了吧?”
于是,对方操起一副天生招人厌恶、玩世不恭的人所特有的鸭嗓子回答:
“嘿嘿,开什么玩笑,哦,哦……来,小姐,不要被这家伙给搅局了,我们只管尽情跳我们的。”
被称作“小姐”的,就是那个身个儿勉强到他胸脯的十二岁的杂役小姑娘,她没有理睬,随即挣脱卓别林的手指,将右手伸进自己胸前的口袋,掏出一只黑色的蕾丝手套,眨巴一下天真的媚眼,盯着辰三问道:
“这个,怎么样?五百元买不买?”
“从店里偷来的吧?”
“太小看人了,真难办。那么,好了,待会儿想要也不卖了。”
小姑娘张开右手,三两下套了进去。黑色的蕾丝手套复活了。一只奇异而优雅的手,在空中浮现……辰三突然伸出手臂,那动作仿佛抓住一只小鸽子。卓别林被辰三这种奇矫而冲动的举止镇住了,他退缩了几步。小姑娘像跳绳时钻绳圈儿一般,滑溜溜地一转身逃到太阳地里,到处躲避。秋日正午的阳光,从每扇敞开的窗户照射进来,打扫前的舞场,宛若放学后的小学。
“哎呀,好疼啊,老师。”辰三紧追不舍抓住她的腕子,少女本能地感觉到他的力量中包含着玩笑以外的内容。她仿照职业舞女那种可憎的动作,摆动着腰肢,甩开了这位舞蹈教师的手掌。她告诉辰三,那是香村夫人遗忘了的,昨天找到后由她暂时保管。少女说罢,就把手套交给了他。辰三接过手套,掌心有一种棘刺般的舒畅的感觉。其中,满登登充溢着女人手心那种黏湿的质量的冷感,犹如电流传导,唤醒着他的手心,令他战栗起来。可以说那是一种奇怪的音乐的印象——恰似依然在扬声器里响着的、曲终之后唱针空空划过的声音那样奇怪的音乐的印象。
按理说,香村夫人是一位美丽的女子。那些深谙人情世故的教师们,对于上了十多天课的她的性情,尚无一个人能了解。看着已有三十岁光景,所以都叫她“夫人”,至于有没有丈夫,他们的慧眼都疏略过去了。这个女子,确实有保守秘密的天分。一副安详而梦幻的眼神,含有几分性感;无所用心的表情,具有诱人的力量。她言语无多,一旦说话,便要告诉你她那稍显厚重的嘴唇的价值。因为身体在说话,就阻挡了秘密的言说。辰三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想,假若制服不了这个女人,为此再发动一场战争什么的也情愿。
不过,那是十日前的感想。
下午一点钟,大扫除即将结束之际,三个学员常客闹嚷嚷地登上楼来,随便放上唱片,开始练习。他们两手插进裤兜,像滑冰似的滑动起来。打这时起,大厅就变为黑夜,因为窗户上垂下了暗幕。——三点钟开场之前是上课的时间,香村夫人总是在两点左右出现。
她来了,坐在昏暗角落的椅子上。
“一、二、三……一、二、三。”辰三又教起华尔兹来了。这些笨得吓人的学员,都是向进驻军兜售电热器具的厂家老板,他们作为生意人,自吹是忍辱负重前来学习的。这些四十多岁的男人,战战兢兢地伸一伸肥短的腿脚,随即又缩回去,满脑子疑虑。“这是干什么呀?这是练刺杀吧?”
那种前怕狼后怕虎、畏畏缩缩犹豫不决的心情弥漫着胸间,这是辰三从来没有过的事。这是因为他从农村出来正值血气方刚的二十岁之时,在人家那儿做学仆’,他觉得香村夫人很像那户人家的夫人。
“色鬼”的存在一如河豚餐馆的存在。他不到一年就弄清了都市必备的一切。当时,辰三从主人家的小姐身上,亲眼看到时兴的家庭舞蹈教师的丑闻,不由惊叹世界上竟然有如此惬意的交易!然而,他没有引起爱虚荣的小姐的心动。倒是那位贞淑、精于栽培玫瑰和饲养小鸡,并用沉静得几乎听不清楚的语调谈论要事的夫人,如果自己能做她的舞蹈教师,看来倒是个可以用甜言蜜语最先俘获的对象。谁知,他做教师后最初的对象,却是一位迷恋自己而慕名前来的短头发的男子般的小姐。
他的技术眼见着不断提高。就像根据季节、天候和场所选择领带一样,他在捉摸一举打动对方芳心的话语。没有什么“爱”之类模糊的借口,只能靠言语说服——求爱成为生活的仪式。那倒是一种抽象的快乐。那种快乐,好似乘坐疾驰的雪橇,穿行于无数隧道,目不暇接,瞬息而过。谎言,对于他来说,不过是缺乏实体的思考的进路,是在女人心中培育各种生物并守望着这些生物渐次成长的良种栽培家的欢乐。
战争使他们窒息。死一般可厌的公司工作开始了。因女人问题三次离职后,他又同退休的舞女妻子分手,于终战前一年,将近四十岁时,又被征召为水兵。幸好是炮台警卫兵。连续驻防在横须贺近郊草木森森的要塞地区,过上了趁着一次次空袭的间隙睡觉的日子。战争末期的士兵们渐趋不良,看起来有些不正经。
五月明丽的高草丛中,他抱在怀里的乡下姑娘,突然一声不响地抓住他不松手。
“你怎么啦?”
P23-26
本书是我翻译的第七部三岛短篇小说集,收入作者十七岁至三十一岁的作品共十三篇,按发表时间先后编排。关于三岛短篇的特色,我在上一本《上锁的房子》的译后记里已经有过阐述,这一本的作品同样也不出三岛早期写作的窠臼,我觉得用“怪异”和“奇幻”似可概括作者早年短篇的风格。
开篇的《水面之月》发表于昭和十七年(1942)十一月号的《文艺文化》杂志。作品玄妙的构思,古典式的精微描述,暗流般的情节转换,错综纷纭、隐隐难辨的文字组合等,很难想象出自一位十七岁少年的手笔。这是需要反复阅读和仔细思考才能探其幽微的谜一般的小说。因此,我翻译此书时将这篇推到最后。这篇小说由七封书简组成,以日本平安朝时代男女相恋为轴心,用第一人称叙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对火热的爱情无法忍耐下去的男人同女人断绝来往,女人思恋男人,呼唤男人回到自己身边。男人爱上别的女子,并向朋友透露了心曲。男人再度拜访女人,苦恼而返,最后剃发为僧,染病致死。整篇文字以精致绵密的心理描写为特色,因而可以称作书简体“心理小说”的代表作。
原文每封信只空一行,没有小标题,读起来一下子会弄不清是谁写给谁的。为了减少阅读上的麻烦,译者分别加了序号。这七封信,第二封为男人给女人的回信,第四、五两封为男人写给朋友少将的,其余一、三、六、七均为女人写给男人的。
三岛少年时代的作品是青春肉体成长变化和思春期精神苦恼的展现。他从小禁锢于祖母的病床枕畔,耽读诗书,背诵辞典,冥思苦索,修炼语言。“对于他来说,人生就是语言,语言就是人生。未熟的肉体是已经烂熟的语言的囚徒。”(日本评论家野岛秀胜语)三岛同时期发表的《写诗的少年》中,叙述了自己作为“语言囚徒”的少年时代的理想、幸福与不幸。他在文中强调:“只要语言美就行。”
本集中的《山羊之首》和《大臣》的敏锐的谐谑,《魔群的通过》的犬儒主义,《星期天》的里拉丹式的残酷,《花山院》冥界诱惑的浪漫,《箱根工艺》的滑稽与哀愁,《伟大的姊妹》对现代人生辛辣的讽刺与蔑视……都是作者刻意锻造语言,并通过现实生活加以淬火的完美体现。
《拉迪盖之死》是作者倾心制作的重点篇章,也是三岛青春时代的自画像。如果说《写诗的少年》是作者理想和幸福的赞美诗,那么《拉迪盖之死》就是三岛祭奠这种理想和幸福的安魂曲。
对于三岛文学活动的总体评价,他的朋友——日本文学研究家、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唐纳德·金’,曾经作过如下论述:
战后的日本作家中,三岛凭借天赋之才取得了最高成就。通读他留下的众多作品,可以说三岛是本世纪无可动摇的文豪,或许有人怀疑他的这一地位,但三岛至少比其他任何日本人更接近文豪圣域这一评价,则不会有人产生异议。日本的评论家们称夏目漱石、森鸥外为文豪,而对三岛不冠此名。但漱石和鸥外的任何一部作品,翻译成外国语后,都未能像三岛众多的小说和戏曲那样,唤起外国人的兴趣和敬畏。这一事实只能意味着三岛具备更加广阔的国际流通性和对外国文学潮流的敏感性。这件事不但对于三岛个人,而且对于三岛所处的时代来说,都是事实存在。三岛虽然两度挨近“国际的认证”——国际性文学大奖,但终未获得。尽管如此,三岛愈益驰名于日本国内外,今日已经赢得巩固而崇高的地位。
金氏的这段话和他在各种文学会议中的发言一脉相承,我曾在福冈UNESCO协会的一次研讨会上听他说过:若要选出现代日本文学的一位代表作家,非三岛莫属。
写到这里,我忽然想起几年前曾在报上看到过金先生的一篇短文,披露了许多重要事实。遗憾的是,这篇文章并未引起研究界的广泛注意。现将此文的部分内容转述如下,有兴趣的读者朋友不妨找来原作一阅。
据金氏说,三岛一直期望获取诺贝尔文学奖,他在1964年东京奥运会取材时观看举重比赛,听到赛后败者对胜者的热烈赞扬,感慨地说:“举重产生的震撼是任何恐怖剧(thriller)都无法比拟的……希望文学也如此明快。比如说,我个人以为A作家第二,B作家第三,而我第一,但世间则未必这样看。”三岛觉得自己的作品传播得越广,越有可能获奖,因而他对金氏最先将安部公房的作品翻译成英语深表不满,他说:“首先翻译我的小说才是你道义上的义务。”
1960年,当时的第二任联合国秘书长哈马舍尔德,读罢《金阁寺》大加赞赏,给予三岛极高的评价,次年便推荐给诺奖评委会。此后,三岛每年都获得该奖提名。
1967年,金氏担任法国福明托(Formentor)文学奖评委,每年都为诺奖力荐三岛,但始终未能如愿。当时,瑞典一位权威人士告诉金氏,三岛不久将获最大奖。金氏由此推想,次年的诺奖受奖者肯定是三岛了,但结果是川端。
1970年,金氏在哥本哈根一次晚宴上,听到丹麦作家林德曼说,是他使川端胜出的。这位作家出席1957年国际笔会期间,在日本待了两三个星期,以此赢得日本文学权威的美誉,并被诺奖评委征询意见。他的理由是:当时四十三岁的三岛尚年轻,且属左翼。而六十九岁的川端年龄相应,便推荐了他,云云。这意味着下一届再轮到日本人获奖还需等上二十年,于是三岛集中全力写作四卷本《丰饶之海》,完稿三个多月后,投笔赴死,赍志而殁。
川端一向提携三岛,三岛自决后,川端任其丧仪委员长,他曾表白:“如果说自己是个有名的人物,那就在于发现了三岛。”
金氏认为,川端无疑是当之无愧的诺贝尔奖获奖作家,但其后一直未能写出如愿的新作,遂于1972年4月自杀。大冈升平’有言:诺奖杀死了两位作家……
文学的圣境也是扑朔迷离,真假莫辨。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译者
2016年7月31日
夕暮雷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