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贾植芳祝寿
何满子
贾植芳兄今年89周岁,按中国习惯,以虚龄办寿庆,应该祝贺他的九旬大庆。去年几个老朋友祝贺他的生日聚会时,便有人怂恿我作一篇为他90大庆的祝寿辞。这文章很难写,他这90年不仅是风风雨雨,而且经历的是严霜烈日。说实话,老贾能顶住一次又一次的摧折和磨难,坚强而又皎洁地挺存到今天,绝非常人所能办到。他的一生就是一部悲壮的史诗。如果祝寿辞不是一篇虚应故事、以华美的词藻编织成的称颂之辞,而是恰符他的生平和人格的表彰,那我实在无能,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法写得像样。虽然,我和他相交了半个多世纪,还遭受过共同的灾殃,可以忝称知友或至交;但我多番经营、踟躇,仍然不敢动笔。
于是我想,与其作一篇秀才人情的祝寿辞,倒不如记下一点和老贾交往中的前尘旧影作纪念,有些旧事或许可以逗起他的回忆,在举觞称庆时冁然一笑。
我和老贾缔交于1949年,那时我在大众书店上海店编辑部负责。记得好像是梅林推荐他的一本译稿,恩格斯的《住宅问题》,我约他来面谈。这之前我曾读过他的几种小说,特别对《人生赋》留有较深的印象。一种说不出道理来的悬揣,我觉得小说的作者应该是一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兴许是小说署名“杨力”的“力”字作怪吧。那天,他和夫人任敏一道来了,一见面,这个署名杨力的贾植芳竟是一个如此瘦削甚至显得干瘪的小个子!我有点吃惊地冒出一句:“你就是杨力吗?”他有点发怔,风趣地回答:“是。还有假吗?”他,任敏,我,都不禁笑了。
促使我们交往密切越来的触媒,似乎不是文学,也不是什么事务,而是酒。当他次年由苏州搬到上海来以后,我是他嘉善路寓所中的常客,至少是隔天在他家里一同喝酒。1951年,两人同在苏州“华东革大”政治研究院学习的半年中,每到下午三点自由活动时,他就经过我的宿舍门口,喊着“老何,喝酒去!”以至我同室的学友都学会了他的山西腔“老何,喝酒去”来调侃我。在举杯神聊中,我爱上了他的机智、风趣、乐天、坦率和旷达的心性,这种性格和品格几十年一贯制,经历了如此深重的灾难,始终未变。
可是,有几件事,却是镌刻在我记忆中永不会磨灭的信息。我以为,这几件事足以看出老贾人格的核心。
老贾给人的最初印象甚至长期印象,是他为人坦荡、风趣、随和,与物无竞,像是个元棱无角、遇事随缘的好好先生。往好处说是久经历练,宽容大度的君子;往坏处说是老跑江湖,老于世故的油子。绝没想到在节骨眼上却是坚持、执著、寸步不让地守护原则和信念的硬汉。1952年年初的一件事让我看到了他性格的这一核心部分。
那时,我们同在震旦大学中文系教书,他是系主任。我开的课中有一门“文艺批评”。那时还在高等学校院系调整之前,虽然教学上的框框还没有后来“舆论一律’’下的严峻死板,但某种意识形态上的限制是隐约存在的,总之,大家都有某种戒心。学期开始时,华东教育部高教处处长曹未风邀集各大学文学系的教师开座谈会。曹未风翻译过莎士比亚的戏剧,对文学教学相当关心,会上讲述了文学教学的各种问题,也涉及文艺批评的标准,强调了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之类的批评规矩。领导的意见虽然不是有约束性的规定,但多少是“打招呼”的所谓“吹风”性质,不能不认真对待。那次座谈会老贾因事没有去,会上吩咐回去要向系里传达。
我回来向老贾转述了座谈会的情况,讲到文艺批评的标准问题时,我说: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文学观,批评的最高标准是“美学的和历史的统一的标准”。我这课该怎么教?莫非该讲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类昏话吗?
老贾老半天沉吟不语,猛吸着烟,突然,他将烟蒂狠劲地摁熄人烟缸,拍了一下桌子,激动地说:“大学讲堂里是讲真理的,不是讲政策的!”
过了片刻,他在室内来回踱步,平息了激动后对我说:“你不要写讲义。不要发讲义,你讲你的。”
他的意思当然是告诫我要不落言筌,其实这也是鸵鸟政策,不发讲义也有学生的笔记。我说我避开敏感的问题就是。
从这件小事,我体认出老贾绝不仅是嘻嘻哈哈说说俏皮话,什么都能容忍的犬儒。
这年下半年高校院系调整,震旦大学撤销。9月份,高教处找我谈话,说是要派我到芜湖安徽师范学院(即后来的安师大)去任教,表面上虽是征求我的意见,但事实上是无可还价的。我家属在上海,没有去外埠的思想准备。虽没有回绝这一分配,心里却在打另外的主意。那时我实在不识时务,不懂得在解放后的制度下,“人在单位中”,必须在某个单位花名册上列名才能存活,竞妄想像解放前那样当职业作家。我的如意算盘是,当时正在写几本评论古典小说的书,同时,顾颉刚、赵景深又约我为新成立的四联出版社将《聊斋志异》选译成白话文出版(后来3本论古典小说的书和4种《聊斋志异》译本都在1954年出版),靠版税也可以维生。当时老贾已转至复旦大学,我特别到复旦他的宿舍中去访他,商谈此事,听听他的意见。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陈述我做自由撰稿人的打算,任敏还一面说:“生活有困难大家朋友好帮助嘛。”不料,老贾却将酒杯往桌子上使气地一放,圆睁了眼向我开训:“绝对不可以!”说我异想天开,做白日梦,也不想想如今是什么世道。一顿训,训得我哑口无言,这才缓过来劝告我,说可以拖一拖,争取另派工作。后来,果然如他所说,我被派到新成立的华东速成实验学校的高中师资训练班去讲课,既不离开上海,也避免了他所说的“异想天开”的做职业作家的蠢举。
这一回,我体认了老贾实心为朋友打算,真率地进逆耳忠言的坦荡性格。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