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时的家庭状况
(一八六三年)
穷人家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在社会上出头的,真是难若登天。我是穷窝子里生长大的,到老了总算有了一点微名。回想这一生经历,千言万语,百感交集。从哪里说起呢?先说说我出生时的家庭状况吧!
我们家,穷得很哪!我出生在清朝同治二年(癸亥·1863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我生肖是属猪的。那时,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在堂,我是我祖父母的长孙,我父母的长子。我出生后,我们家就五口人了。家里有几间破屋,住倒不用发愁,只是不宽敞罢了。此外只有水田一亩,在大门外晒谷场旁边,叫做“麻子丘”。这一亩田,比别家的一亩要大得多,好年成可以打上五石六石的稻谷,收益真不算少,不过五口人吃这么一点粮食,怎么能够管饱呢?我的祖父同我父亲,只好去找零工活做。我们家乡的零工,是管饭的,做零工活的人吃了主人的饭,一天才挣得二十来个制钱的工资。别看这二十来个制钱为数少,还不是容易挣到手的哩!第一、零工活不是天天有得做;第二、能做零工活的人又挺多;第三、有的人抢着做,情愿减少工资去竞争;第四、凡是出钱雇人做零工活的,都是刻薄鬼,不是好相处的。为了这几种原因,做零工活也只能是“一天打鱼,三天晒网”,混不饱一家人的肚子。没有法子,只好上山去打点柴,卖几个钱,贴补家用。就这样,一家子对付着活下去了。
我是湖南省湘潭县人。听我祖父说,早先我们祖宗,是从江苏省砀山县搬到湘潭来的,这大概是明朝永乐年间的事。刚搬到湘潭,住在什么地方,可不知道了。只知在清朝乾隆年间,我的高祖添镒公,从晓霞峰的百步营搬到杏子坞的星斗塘,我就是在星斗塘出生的。杏子坞,乡里人叫它杏子树,又名殿子村。星斗塘是早年有块陨星,掉在塘内,所以得了此名,在杏子坞的东头,紫云山的山脚下。紫云山在湘潭县城的南面,离城有一百来里地,风景好得很。离我们家不到十里,有个地方叫烟墩岭,我们的家祠在那里,逢年过节,我们姓齐的人,都去上供祭拜,我在家乡时候,是常常去的。
我高祖以上的事情,祖父在世时,对我说过一些,那时我年纪还小,又因为时间隔得太久,我现在已记不得了,只知我高祖一辈的坟地,是在星斗塘。现在我要说的,就从我曾祖一辈说起吧!
我曾祖潢命公,排行第三,人称命三爷。我的祖宗,一直到我曾祖命三爷,都是务农为业的庄稼汉。在那个年月,穷人是没有出头日子的,庄稼汉世世代代是个庄稼汉,穷也就一直穷下去啦!曾祖母的姓,我不该把她忘了。十多年前,我回到过家乡,问了几个同族的人,他们比我长的人,已没有了,存着的,辈分年纪都比我小,他们都说,出生得晚,谁都答不上来。像我这样老而糊涂的人,真够岂有此理的了。 我祖父万秉公,号宋交,大排行是第十,人称齐十爷。他是一个性情刚直的人,心里有了点不平之气,就要发泄出来,所以人家都说他是直性子,走阳面的好汉。他经历了太平天国的兴亡盛衰,晚年看着湘勇抢了南京的天王府,发财回家,置地买屋,美得了不得。这些杀人的刽子手们,自以为有过汗马功劳,都有戴上红蓝顶子的资格,他们都说:“跟着曾中堂打过长毛”,自鸣得意,在家乡好像京城里的黄带子一样,要比普通老百姓高出一头,什么事都得他们占便宜,老百姓要吃一些亏。那时候的官,没有一个不和他们一鼻孔出气的,老百姓得罪了他们,苦头就吃得大了。不论官了私休,他们总是从没理中找出理来,任凭你生着多少张嘴,也搞不过他们的强词夺理来。甚至在风平浪静,各不相扰的时候,他们看见谁家老百姓光景过得去,也想没事找事,弄些油水。
我祖父是个穷光蛋,他们打主意,倒还打不到他的头上去。但他看不惯他们欺压良民,无恶不作,心里总是不服气,忿忿地对人说:“长毛并不坏,人都说不好,短毛真厉害,人倒恭维他,天下事还有真是非吗?”他就是这样不怕强暴,肯说实话的。他是嘉庆十三年(戊辰·1808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生的,和我的生日是同一天。他常说:“孙儿和我同一天生日,将来长大了,一定忘不了我的。”他活了六十七岁,殁于同治十三年(甲戌·1874年)的端阳节,那时我十二岁。P3-5
穷人家孩子,能够长大成人,在社会上出头的,真是难若登天。我是穷窝子里生长大的,到老了总算有了一点微名。回想这一生经历,千言万语,百感交集。
——齐白石
我很喜欢白石老人自己的文章。我觉得他记叙他的祖母,他的母亲,他的妻子的文字都是很朴素真实的传记文字,朴实的真美有力量,能感动人。
——胡适
我不敢去你们中国,因为中国有个齐白石……齐白石真是中国了不起的一位画家!中国画师多神奇呀!齐白石用水墨画的鱼儿没有上色,却使人看到长河与游鱼。
——毕加索
一本白石传,半部民国史。《齐白石回忆录》因朴素而亲切,因真实而感人,因睿智而精彩。我们在这位“湘人本色、皖人底色、中国特色”老人的平淡叙述中步入大匠之门,步入一个天真而高贵的灵魂和那个色彩斑斓的时代。
——刘传铭
本书由三个部分组成:
第一部分是刘传铭撰写的导读。秉承传记文库一贯的风格,旨在让读者更全面了解正文文本,并拓展背景,引发思考。
第二部分是齐白石的“自述”。白石老人71岁时即计划请吴江金松岑为其作传,所以他口述其生平,请门人张次溪为他笔录,以作为写传的基本素材。而世事推移,白石老人时作时辍,又因年事已高,体力渐衰,作传之愿终未能偿,口述记录也仅止于1948年,时白石老人已八十有八。
第三部分,即胡适编订、黎锦熙和邓广铭增补的《齐白石年谱》。胡适作这部年谱时(1947年),正担任北大校长,立志“复兴北大”,工作繁忙自不待言,但他竟然“大刀阔斧”地作了这部年谱,这也是他为当代人所作的唯一一部年谱,可见他对其人其书的喜爱和重视;著名语言文字学家黎锦熙与白石老人同为湘潭人,两家又有六七十年的交谊,为乡贤作传自不敢不尽心力;史学家邓广铭,精于历史人物的传记,已有做《辛稼轩年谱》等深厚积累,其利用同时代人的遗集所做的增补订正工作很有价值。三位大家用“拿绣花针的本领”做这本三万多字的小书,其考证之精密、治学之严谨、方法之科学,使得该书无疑成为有关白石老人的年谱最为严谨和权威的版本,堪称白石老人的精致小传。进而言之,年谱不仅是白石老人的个人传记,也“有补于治人论世”,让读者对同时代的人、所处时代的事都有一个“鸟瞰的观察和正确的了解”。
同时还收录了罗家伦的《看完<白石老人自述>后的感想》,通过其对该书准确而真切的评价我们也许可从中看出本书的价值。文章中记录了一个小插曲让人尤感真切:罗家伦在清华大学时曾拜访过白石老人,一进大门便见贴着画的润格,有些反感,认为此举有伤风雅。但看过这篇自述后,了解了白石老人“从童年一直到老年为生活而艰苦奋斗的情形”,使这种反感消释于无形。
有关白石老人的传记有不少读本,其弟子王森然20世纪30年代时写过一本,吴祖光50年代时写过一册很薄的《画家齐白石》;老人逝世后,有胡文晓的《白石老人传略》等。在编辑过程中,编者曾想将这三册均附录在后,但将各书细读对比后,深觉胡适等编撰的《齐白石年谱》属上乘之作,也最为适合与白石老人的自述对比阅读。
本书最后以此般面貌视于读者,多少掺有编者的浅薄判断和主观选择,学识有限,对错与否,留待读者感知。
草间即庙堂
刘传铭
2017年是齐白石谢世60周年。为了一种欣慰的纪念,新星出版社决定重刊《齐白石回忆录》(亦称“齐白石自述”,后文皆称《自述》)并嘱余写一篇导读。
几年前,我在为荣宝斋出版社出版的一位当代画家临摹齐白石的画册撰写序文时,用的是“要不要向齐白石致敬”这个题目,因为那时正是艺术市场闹剧沸反盈天之际。从表面上看,齐白石的字画(无论真假)一直打着跟头涨价,遂令这个“被主角”即使是阿猫阿狗见了也会脱帽致礼,内中的疯狂与阴谋令人不忍卒视。那篇文章打的是“擦边球”,虽有提醒人们回归理性之意,但没能正面回答问题。对于白石老人这个热得烫手的话题,心中倒是积下了一些欲言未言的话。近十年,我的学术关注点移向了古代思想史和与丝绸之路田野考古相关联的“丝路学”,已与中国画一行暌违日久。但见眼前倒是“旧思清仓”的机会,于是无论如何厌倦了中国画这个话题,仍不揣浅陋、不愿放弃、欣然领命。
其实一个多世纪以来,不断升温的“齐白石热”中出现的误解误读问题虽是个案,也是通病,而且是世界性的长期的“流行病”。细想这类艺术史上的无可奈何与悲哀,也许正是艺术哲学诞生与深化的“内应力”。多少天才寂寂无名,多少庸才沐猴而冠!“乐之者众。知之者稀”,皆因“美盲”导生的无知与偏见。诚如奥地利艺术评论家里尔克在《罗丹论》一文中指出的:“罗丹未成名前是孤单的。荣誉来了,他也许更孤单了吧。因为荣誉不过是一个新名字四周发生的误会的总和而已。关于罗丹的误会很多,要解释起来是极困难的事,而且,这是不必要的。它们所包围的只是他的名字,而绝不是那些超出这个名字范围的作品。这些作品已经成为无名的了,正如一片平原是无名的,或者像大海一样在地图上、典籍里和人类心目中才有名号,而实际上只是一片汪洋、波动与深度而已。”
这里只需将罗丹换成齐白石,问题便如出一辙,这些话仿佛成了为齐白石量身定制的箴言。诚如一些齐白石研究专家指出的:“在20世纪的中国,没有哪位画家比齐白石更广为人知的了!”不仅生前满头簪花,身后也一直备极衰荣。人人争说“齐白石热”持续了几十年,一般意义的碎片化曲解也就算了,可一些“业内人”的释读仍停留在“画白菜萝卜表明他不忘本”“画不倒翁讽刺旧社会的官僚”“画算盘揭露剥削罪恶”“画鸽子表示他爱和平”……诸如此类的荒唐与肤浅。
相信看到问题的人不少,但原因未深究,蔽黑蒙愚的窗户纸并未捅破。遂使齐白石谜团越滚越大,齐白石的戏说越来越荒谬,如果齐白石九泉有灵,知道他当年卖画糊口的作品今天动辄几十万、几百万、甚至上亿元,而且也不问这些“齐白石款”的绘画有多少是出自白石老人腕底,有多少是借尸还魂?不知寄萍老人是错愕还是窃喜?齐白石明明在自己最后一本画集的序言中说平生作画数千幅,从白石老人行文的严谨风格来看,这绝非是言行无状的调侃和虚言,应该可信。今天见诸各类收藏报道的存世量却已变成约30万张!更为荒诞的是近年坊间将齐白石的“励志故事”解读为:“一生娶这么多漂亮女人,太励志了!93岁时,家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44岁的女人,齐白石摇着头说:44,太老了!后来又找来一位22岁的姑娘,老人很是喜欢,还等着结婚办喜事。不过,那年,白石老人去世了。”轻薄为文的网络,绘声绘色的流言。流言当然不必采信。
阐释学哲人伽答默尔(Hans-Georg Gadamer)说:一切熟悉的事物都是被遮盖着的。愈是人们以为熟悉的人物、作品、历史事件,就愈可能被遮盖些什么,“熟悉”本身就是一种最有效的遮蔽物。《自述》中,1956年的齐白石96岁,曾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予少贫,为牧童及木工。一饱无事而酷好文艺。为之八十余年,今将百岁矣。作画凡数千幅,诗数千首,治印亦千余。国内外竞言齐白石画。予不知其究何所取也。印与诗则知之者稍稀。予不知知之者之为真知否,不知者之有可知者否,将以问之天下后世。”(《齐白石作品选集·自序》)看来,齐白石真有先见之明,生前对“竞言齐白石画”的伪知者已经表示怀疑了,同时也对“后世真知者”寄托了期待。
遮蔽之由来,有多种原因。艺术家的自传,可能隐匿、忘却、淡化或强化一些事;别人的介绍,可能回避、迎合、夸大什么。环境允……说“舜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是这种中国智慧之用于政,齐白石所言“作画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则是此一思想用于艺、通于中国审美,这正是白石翁的高明处。
最后用一首五言“齐白石颂”来为这篇导读画上句号吧。
一本白石传 半部民国史
世事多危艰 砥砺真诗人
蒙书挂牛角 借山缘家贫
刀笔刻蠹鱼 描容胜雕棂
慈母纺夏虫 娇妻扫冬雪
村味饱是乐 乡梦老来甜
沁园具慧眼 李杜勾我魂
不为功名累 只求艺有神
新荷田上路 双屐江湖痕
五出天地阔 五归如寄萍
衣钵信真传 知己懂三绝
自画自合古 自刻自有情
师曾旧时燕 报春意殷殷
兰芳来新雨 濡沫暖姓名
诗笔分雅俗 书道存天真
画成泥土芳 印刻秦汉精 自言三家犬 人云稀世珍
自哂野孤禅 人颂新典经
自说画数千 世变卅万身
更有荒唐事 林先绝徐尘
怜香变好色 清俭成抠索
纵有二三子 解我草虫乐
独无法眼通 识破天机墨
收名海内外 定价上青云
尔曹争来归 京华皆齐门
众皆学我口 唯缺夺心英
喧嚣名利场 寂寞倪雲停
世道人心冷 何来衷肠温
成败凭人说 醒醉自有因
寿高不羞死 才绝后世惊
金瓯收拾时 期颐逢太平
雕虫芝木匠 步舞大匠门
何谓大匠者 画笔开天门
一挥八风动 揭帘四时新
斧斤屠龙刀 方寸出乾坤
能起四王衰 革新天下人
诗心即真理 家国托死生
绘事即人事 岂可忘卿卿
一笑知罪我 亘亘日月星
艺坛教宗虚 六祖夫复生
刘子记所记 自述细辨听
短句长歌“齐白石颂”附《草间及庙堂》导读“关于齐白石”文尾,谨记未尽之兴,未敢云为读者指路,尚祈乞教于大方之家。丁酉春分于松江放思楼
20世纪的中国,杰出的艺术大师层出不穷,而备受陈师曾、徐悲鸿、林风眠等人共同推崇的大画家,只有齐白石一人。齐白石堪称中国美术史上的异数,从没有一位画家如同他这般,能将中国画的精神与时代精神统一得完美无瑕。他将传统文人画的美感情趣转向移位,开辟了一个平民化、世俗化的绘画天地,注入了生机活泼的世俗人情。《大匠之门(齐白石回忆录)(精)》是白石老人亲述,由门人张次溪记录,原是请吴江人金松岑为白石老人作传所备的素材。记录了齐白石生于清末、游历于民国、经历种种战乱的人生苦旅。同时这本《齐白石回忆录》收录了胡适、黎锦熙、邓广铭三位史学大家所做的《齐白石年谱》和罗家伦所写的对《白石老人自述》的感受。可说是读懂齐白石可信的读本。
《大匠之门(齐白石回忆录)(精)》由三个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刘传铭撰写的导读。秉承传记文库一贯的风格,旨在让读者更全面了解正文文本,并拓展背景,引发思考。第二部分是齐白石的“自述”。第三部分,即胡适编订、黎锦熙和邓广铭增补的《齐白石年谱》。同时还收录了罗家伦的《看完<白石老人自述>后的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