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凉
桥镇北依淮水,东有沙河。沿青石小街北行,穿过犬牙差互的滴水屋檐,翻过一道高出地表的水渠,走过那座年久失修的石拱桥,石路的尽头,就是李西凉家的小院。朝南两间青砖瓦房,门前一座孤坟,长年培着新土。
常常是在夕阳斜照的黄昏,李西凉就掇一只木杌子,坐在门前的槐树下,对着那座坟,拉京胡。他咿咿呀呀地唱,有时旦角,有时小生,唱腔多变,时而清丽婉转,时而高亢苍凉。一本《西厢记》,从张生、崔莺莺到红娘,他一人全唱,仿佛一台大戏,戏里的各色人物,就藏在他的喉咙里。
李西凉自拉自唱。常常是拉着唱着,那声调就呜咽了,两行清泪蚯蚓般爬在脸上。李西凉守着那座孤坟,一直坐到满天星。没有人知道,那坟里埋着什么人。
每逢阴历单日,是桥镇集市。卖瓜果菜蔬、鸡鸭鱼兔、竹木家具、镐头镰刀的,耍小把戏、说相声、卖狗皮膏药、相面算命的,都齐聚到镇街上来。这时,李西凉就掮着个担子,一头是半扇猪肉,一头是个油腻腻的柳条篮子,里面盛着明晃晃的钩子、刀具,踩着湿滑的青石路,去十字街口做营生。
李西凉是个屠夫。
李西凉宰的猪膘肥、肉嫩,血出得干净,常常是不到罢集,肉就卖完了。李西凉就掮起担子,沿青石路走回去,泡一壶酽茶,坐到大槐树底下,拉他的京胡。
他微眯着细长的眼睛,身子像风中蒿草,有节奏地摆动着。弓子像一条蛇,舞动着,就有奇怪而好听的声音从蟒皮蒙着的琴筒里跳出来。他按弦的手指翻飞,如蝶扑花丛,在夕阳的光里,晃人眼睛。
直到夜幕四合,李西凉才收了京胡,把弓子往紫檀木的琴轴上一摽,望一眼那坟,转身回屋。
李西凉的那最后一眼,像一出压轴戏,每一晚都要上演。
桥镇的时光,仿佛那沿街的滴水屋檐,长长短短,一晃十年。李西凉五十不到,已是鬓发染霜,仿佛被弓子抽去了魂魄一样。
这日桥镇逢集,十字街口来了个戴礼帽的青袍客。李西凉正剔着一块大骨,见有客来,忙抬头招呼,上好的肥膘、精肉、小排、脆骨,来点啥?
李西凉抬起脸来,立时就怔住了,手指一松,剔骨尖刀落下去,“铮”地一声插在砧板上。青袍客狞笑道,老相好的,可还记得我铁某?
李西凉长叹一声,铁三爷,一别经年,您老可好?
好,好,我好得很呐!铁三爷仰天狂笑,直笑出满眼的泪花儿来。老天有眼呀,总算让我寻着了你们——
铁三爷唰地打衣襟里摸出一支短枪,戳上李西凉的脑门,说,想不到啊,昔年梨园名角李二先生,竟做起坊间操刀卖肉屠夫!真是世事变幻,转眼境迁啊!
十字街口,观者如堵。忽听铁三爷口中冒出个“李二先生”,顿时嘈嘈切切,如炸了窝的蜂子。
桥镇偏居一隅,却也有闻李二先生之名。他原是那光州城中*负盛名的大戏园子“庆和堂”里的头牌当红小生,又擅反串旦角。昔年名动光州,衣冠珠玉、眸若晨星,一出《人面桃花》,引动多少女子春心?那一年,去铁府唱堂会,与人家小妾秋波频传,情愫暗生,竟自私奔去了。铁府侦骑四处,围追堵截,却还是被他逃了。光州城大哗,一时传为佳话。
这满头白发、身腰佝偻的屠夫李西凉,真的就是李二先生?
李西凉面对黑森森的枪口,平静地问,如何找来的?
铁三爷笑道,夜泊沙河,风过入耳,《人面桃花》,一人同饰生旦二角。想这光州,有几个李二先生?
李西凉叹一声,幽幽地说,这债,是该了了。你动手吧。
铁三爷冷哼一声,带我去见那个贱人!
沿青石小街北行,穿过犬牙差互的滴水屋檐,翻过一道高出地表的水渠,走过那座年久失修的石拱桥,石路的尽头,铁三爷在门前止步,恶声道,贱人,给我滚出来!
李西凉指一指孤坟。
铁三爷怔住。
蒙你铁三爷所赐,狗吠马嘶,刀弓紧逼。那日离了光州,一路奔逃,翠儿她体弱,怎经得如此折腾?染了伤寒。到得桥镇,便自撇下我去了……
李西凉泪流满面。铁三爷呆了会儿,倏地抬起枪来,顶在李西凉脑门上,食指一紧,就要扣动扳机。
李西凉目视枪口,道,可否容我再唱一曲?
铁三爷不语。李西凉径自转身回屋,取出京胡,面对孤坟坐下,慢板一响,琴弓飞动。
今年不似去年春,眼前不见去年人,春风依旧去年景,去年今日慢思寻……她那里也必定将我盼望,彼此间诉不尽别后衷肠……
铁三爷老泪横流,仰起脸来,看秋日的天空,流云过处,高远、澄明。
铁三爷缓缓垂下举枪的手,袍袖一拂,径自沿青石路去了……这边厢,琴弓翻飞,李西凉仍自闭目吟唱。却换作一副水色的小嗓,全然花旦模样。
那高山插天外我能飞往,飞过了万重山去寻找情郎。那边厢大海水波涛万丈,见不着我那知心的人寸断肝肠……
是时,夕阳西下,听者无不唏嘘。想那么一个枯瘦的老头,如何能唱出那样柔媚、婉转、尖细、哀怨的腔调?像是有个桃花一样的女人,藏在他宽大的衣襟里。(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