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桐著的《台湾味道》一书以台湾当地饮食为主角,呈现出每一道台湾特有菜肴的滋味与故事,包括蚵仔煎、肉圆、炒米粉、姜母鸭、卤肉饭、担仔面、白汤猪脚、吴郭鱼等共50道台湾美食文章,并邀请画家李萧锟绘图,满足读者视觉与味蕾的想象。为方便读者也可以亲尝作者点名的各道佳肴,体验台湾味道,本书除于各篇文尾提供店家信息,亦以北、中、南、东部分类,将各地区美食以表格整理列示,附录于书后。每篇主题文章不只谈食物本身的味道、各地作法的异同,还有更多作者借由每一道台湾美食来追忆已奔驰离去的人、事、物。读者可从本书中了解台湾美食、历史渊源、多元文化、生活方式以及属于台湾人的情感,是台湾出版的关于“台湾味道”的一本美食文化书。
最能代表台湾特色的,莫非风味小吃。台湾特色饮食以小吃为大宗,小吃大抵以寺庙为中心而发展。先民离乡背井来台,自然需要到寺庙拜拜祈福,人潮渐多,香火渐旺,庙埕乃成为市集,庙前小吃经历代相传,蒂固为人心依赖的老滋味,炉火旺盛。
焦桐著的这本《台湾味道(增补版)》所记录的,不仅是四十余道台湾本地菜的味道和特色,更是其背后的历史往事、多元文化、生活习惯,以及属于台湾人的独特情感体验。
在台湾,只要略有风景的地方,总是会冒出各种名目的“土鸡城”,卖的多是鸡膳,外加一点山产,带着些许野趣。从南到北,我吃过不少土鸡城,多半面貌模糊,鲜能留下印象。
明明是卖土鸡山产的吃食店,偏偏却叫“城”,料想这个字眼是这样产生的:最初某个像水库这样的风景区,忽然群聚了若干专卖土鸡、山产的小吃店,这些店家比邻如聚落中之城郭。只木栅猫空一带,怕有上百家土鸡店,俨然形成饮食店的城邦。从前假日休闲,朋友们常吆喝去猫空登山,喝茶,吃土鸡、山产。可我老觉得那些鸡多不太“土”,一吃就知道,分明是缺乏运动的肌理。
“野山土鸡园”单独坐落在老泉里山上,很有特立独行的气魄,熟知者少,生意自然没有猫空的集体气势。然而这家店好像会黏人,吃过一次以后,可能就会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感叹;我来了一次,就不曾再去别家。我在木栅混了二十年,最后定于一尊,喜欢带朋友来这里吃饭,来过的朋友也都认为,在方圆几公里的超过一百家店中,这里料理第一,视野第一。
犹记得sARs在台北蔓延期间,大家多闷在屋子里不太敢出门。每逢假日,我就带家人上山“放风”,在山径问随意走走,流点汗,再到“野山土鸡园”吃饭,俯瞰台北市华灯初上,在我们眼前灿烂;山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气味。在救护车日夜尖叫的危城,这里予人一种安全感。
木栅老泉里最出名的大概是杏花林,两甲地的休闲农场,植满杏花、樱花,春天时一起怒放,有一种慑人的气势。上山时,过了往杏花林的岔路,继续在山路上弯来弯去,不久就会看到“野山土鸡园”的招牌,店招对面是一问土地公祠,旁边一条小径往优剧场,沿途绑着许多登山布条,可去往老坑山、杏花林。担心会吃太多的人,不妨散步山径,先消耗热能,再饱餐一顿。
大凡料理,食材最要紧,新鲜、干净的好食材,经过高厨细心烹调就是美食了。“野山土鸡园”的土鸡是自己养的,蔬菜是自己种的,老板高智俊先生的厨艺也了得,好吃,是天经地义般的事。白斩鸡最能吃出鸡肉的原味,我每次必点一盘,品味纯粹之美。那白斩鸡的做法,乃是先煮5分钟,熄火,续焖25分钟。
好鸡传遍附近的山区,我知道猫空有一些店家设法要买他们养的鸡,却因数量实在太有限,无法供应其他业者。有一次老板的弟弟高玉璋郑重地说,“我家养的鸡,晚上都飞到树上睡觉”,表情充满了骄傲。
往往是这样:我明明知道已经点了一大盘白斩鸡,其实喝一点竹笋、菜脯煮汤比较适合,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点食鸡汤。鸡汤到处都有,也普遍受欢迎。此店的鸡汤种类多,包括菜脯竹笋鸡、凤梨苦瓜鸡、山药鸡、羊奶头鸡、蒜头鸡、香菇鸡、麻油鸡、烧酒鸡、金针鸡、人参鸡……尤其是从山径散步下来,那汤一碗又一碗地灌下肚,觉得酣畅淋漓。
山鸡加天然山泉水煮汤,甘甜中带点奢华感,同煮的材料也都是健康食物。那鸡汤若在露天食用,又充满野趣。阿俊煮鸡汤颇富想象力,有一次我点食烧酒鸡,他竞在汤里搁了几片罗勒叶,使刚烈的汤散发出意想不到的柔情。
来到这里,不妨多吃点鸡肉,诸如“三杯鸡”。做法很简单,几乎是乡野餐馆的基本菜品。所谓三杯,指的是米酒、酱油、麻油各一杯,加糖、大蒜、辣椒、老姜调味煮材料,待酱汁快收干,起锅前加九层塔拌炒即成。烹调手段如此,可选择不同食材。除了三杯鸡,这里尚有三杯软丝、三杯田鸡、三杯山猪、三杯竹鸡,我都觉得不错。
青菜不宜过度烹调,水煮跟生吃一样都太依赖酱汁。深锅快炒是我较接受的方法,由于火力集中,迅速翻炒几下即成,可有效挽留爽脆、鲜甜的口感。来到“野山”,不能错过野菜,所有的野菜皆是自产,完全不喷洒任何农药,予人健康、安全、自然之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总觉得这里的农产品特别甘美。喜欢吃菜蔬的朋友来到这里,往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最少都会点食三大盘不同的菜,我常吃的蔬菜包括炒红葱、红冠菜、山茼蒿、槟榔花、山芹菜、山苏、地瓜叶、川七。
夏天的时候,我都会感受到一种召唤,召唤我上山吃绿竹笋。阿俊种的绿竹笋不算多,也无暇参加比赛,可那笋真甜,真鲜,真脆,带着仰承天地甘露的气息。
吃了清淡的菜蔬,再品尝盐酥类。油炸不见得是容易的事,我曾在一家颇为知名的餐馆吃其招牌“黄金软壳蟹”,全然没了螃蟹的鲜美,只余呆滞的腥味,境界远远不如“野山土鸡园”的炸溪虾。炸溪虾虽然是寻常小吃,“野山”做起来也绝不马虎,每一只都裹上太白粉,在大油锅里炸到酥脆,风味甚佳,很适合下酒。重点在那一大锅炸油,乃是自榨的猪油。原来高智俊的阿嬷专卖黑毛猪,猪油取得方便,制作又一丝不苟。这里的盐酥类食物不少,我还尝过溪哥、龙珠、蟋蟀、香鱼、田鸡、肥肠、咸猪肉,常来的朋友,不妨偶尔变换口味。我最推荐的是“香酥白鲳”。
P192-194
诗人的美食
陈平原
我与焦桐(叶振富)相识多年,每次见面,都是推杯把盏,晤谈甚欢。不过,最近几年,谈话内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先是新诗,后转为文学史,接下来出版市场,最近则是饮食文化。那是因为,早先以食谱形式写实验性很强的新诗(《完全壮阳食谱》),而后转为以诗人之眼品鉴美食(《餐馆评鉴》),移步变形中,焦桐的主要名声,已逐渐从“诗人”转变为“美食家”。
想想也是,“诗歌”与“美食”,虽然都是好东西,后者受众更广,更能博得大众传媒的青睐。原本假戏真唱,唱着唱着,竞唱出一个“生猛有力”的美食家来。围绕“饮食文学与文化”,焦桐写散文,编杂志,搞评鉴,开课程,还组织国际学术会议,一路风生水起,让朋友们看得目瞪口呆。今天的焦桐,出版诗集或文学史著,不见得有多少人捧场;而谈美食的《暴食江湖》《台湾味道》等,一经推出,很快被评为“年度好书”。
每次访台,与这位诗人/美食家见面,都会被他拉到“新发现”的一家餐馆。用过餐后,往往还有主管或大厨出来“请教”。我有点担忧,你不是主持“餐馆评鉴”吗?人家这么客气,评鉴时会不会手下留情?要真是这样,岂不等于利益输送?为了打消我的疑虑,焦桐花了大半天时间,详细介绍他的“餐馆评鉴”是如何运作的。那些高度保密的评审委员,需对本地美食十分了解,有开阔的文化视野,且对饮食充满热情,这样的卓绝之士,岂能被蝇头小利所收买?谈及评委会提供一定经费,请评审委员到各地餐馆去随意品尝,焦桐怕我见猎心喜,赶紧添一句:当评委你是不够格的,因为,光有热情还不够,还得有深厚的积累,所谓“一世长者知居处,三世长者知服食”是也。
这也让我换一个角度,思考餐馆主人(厨师)与食客的关系——其中有金钱的因素,但不全是。或许,同样也是“知音难求”。就像剧场中的演员与观众,二者互相支援,方才成就一台好戏。精致的食品,需要好食客的掌声鼓励。《台湾味道》中,常提及某餐馆主人如何精于厨艺,我担心有“广告”之嫌,在焦桐则纯是老饕口吻——不断地“惊艳”,这位食客兼作者确实脾胃壮,兴致高。
这里有个关键,焦桐所评鉴或激赏的,大都是价廉物美的小吃。常听暴发户夸耀,一顿饭吃了多少钱;更有某文化名人口出狂言:多少钱以下的菜不值得吃!近年中国大陆饮食业的风气不好,从餐馆装修到员工服饰,再到饭店命名、菜色定位,全都走“奢华”一路。连北大西门外的小饭馆,都打出“皇家气派,情系大学生”的招贴,让人哭笑不得。我在台湾四处游玩,或请客,或被请,都在普通餐馆,宾主皆欢,从未见以价格昂贵相夸耀的。因为,比起“大餐”来,“小吃”更有文化,也更见性情。
我欣赏《台湾味道·自序》的说法:“最能代表台湾特色的,莫非风味小吃。台湾特色饮食以小吃为大宗,小吃大抵以寺庙为中心而发展。先民离乡背井来台,自然需要到寺庙拜拜祈福,人潮渐多,香火渐旺,庙埕乃成为市集,庙前小吃经历代相传,蒂固为人心依赖的老滋味,炉火旺盛。”以我的观察,小吃的专业化与精致化,确是台湾饮食的一大特点。刻意推崇“庶民美食的精华”,有无“政治正确”方面的考量,这里暂且不论;但就写文章而言,谈“小吃”更容易见文采。就以酱油膏和炒米粉为例:“优质的酱油膏随便蘸什么都好吃,爽口,开胃,荤食如五花肉、白斩鸡;素食如竹笋、山苏,它含蓄地衬托食物,像一个谦逊而智慧的女子退居幕后,成就她很平庸的另一半。”(《酱油膏》)这话多精彩!至于从小说家黄舂明的“米粉美学”,到散文家林文月炒米粉的诀窍,再到自家如何对付这炒煮两宜的食材,焦桐的《炒米粉》写得妙趣横生,让我辈对这再普通不过的食物另眼相看。
这就说到《台湾味道》的特点了,毕竟是文章,不是食谱;用数十种食物来描写台湾的“味道”,这就决定了其必须有历史,有文化,有美感,这才称得上“饮食文学”。谈论饮食而能勾魂摄魄,需要的不是技术,而是故事、细节、心情,以及个人感悟。书中提及的很多餐馆,你大概永远不会去;提及的好些菜色,你也永远不会品尝,可你还是欣赏这些文章,除了诗人文字的魅力,更因背后蕴含的生活态度。《土鸡城》提及木栅老泉里山上的“野山土鸡城”(主人名言:“我家养的鸡,晚上都飞到树上睡觉”),焦桐带我去过:类似的山里农家菜,我在台湾吃过好几家,正因此,我很认同焦桐的看法:“在台湾,哪个风光明媚的所在没有土鸡城?……土鸡城是台湾人的餐饮创意——在景色秀丽的地方,整理自己的家园,经营起小吃店,一定卖鸡肉,也卖青蔬野菜;也多提供卡拉OK给大家欢唱,欢迎来客自行携带茶叶泡茶,品茗,欣赏美景,表现的是台湾人靠山吃山的机灵,和生猛有力的文化性格。”
“饮食文学”的读者,阅读时往往调动自家的生活经验,全身心投入。我之欣赏《台湾味道》,除了理解中华饮食文化的精妙,也在不断地重温自己的“口福”。八年前,我在台湾大学教书,每天中午,就在文学院旁边老榕树下,买一份肉粥搭配油条,怡然自得。这回读《咸粥》,了解台湾北部南部各家粥店的特点,以及各种制作技艺,更印证了我当初的体味。至于从当年金门服役时营长赏吃猪血汤说起,称“猪血汤是台湾创意十足的庶民小吃”,还引《孙文学说‘行易知难》中如何大赞猪血汤“为补身之无上品”,确实新奇。不过,其中提及“猪血清肺”乃民间传闻,没有科学根据,让我大吃一惊(《猪血汤》)。因为,潮州习俗,早晨吃猪血煮真珠花菜,那叫“清凉解毒”;晚上则不吃,据说效果相反。某回在台湾逛夜市,友人邀吃猪血汤,我婉言谢绝,就因为记得家乡的这个禁忌。
《台湾味道》中有一则《蚵仔煎》,讲述流传在闽南、潮州、香港及台湾各地的蚵仔煎,如何是五代后梁时闽王王审知的厨师所创,让我大长见识。我与焦桐一样,也不喜欢虾仁煎、花枝煎、鸡蛋煎等各种“变奏”。但作为潮州人,品尝多次“台湾最出名的风味小吃”蚵仔煎,感觉上就是不如我家乡的好。没什么道理,或许是鲁迅所说的“思乡的蛊惑”:那些“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其味道长留在记忆中,“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朝花夕拾·小引》)。
《台湾味道》所收文章,在技术与美感之外,往往兼及历史与文化,那是因为,作者还有另一重身份——大学教授,还在“中央大学”开设“饮食文学专题”课。读焦桐自述如何在课堂上组织研究生讨论客家小炒(《客家小炒》),我直发笑。这诗人、学者、美食家的奇妙组合,使得他每回组织“饮食文学与文化研究”研讨会,必定有实践性质的“文学宴”殿后。2007年10月,我曾应邀参加,对会后的“文学宴”赞不绝口。去年秋冬,焦桐又通知开会,说这回专谈“客家菜”,我谢绝了,因实在不懂。事后,焦桐笑我迂腐:你以为来的人都懂“客家菜”的文化内涵,很多人还不是冲着那曲终奏雅的“文学宴”!
2010年8月19日于香港中文大学客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