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市上空
母亲捧着书,直挺挺地躺在我家客厅深紫色的坐卧两用沙发上,虚弱的身上盖着一条毛毯。她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书,漠视我们的存在。
我相信,母亲一定曾用她那轻柔欢快的嗓音对我朗读过波兰语,但我不记得什么时候。阅读是她的自学计划;在她所学习过的众多语言里,英文是最晚学习的一种。母亲漫长的语言学习史是从她的出生地——一座波兰小镇开始的,在那里她学到了意第绪语;七岁后上学,她学到了波兰语;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十几岁的她以伪造的身份生活在华沙,学到了德文(她小心翼翼地隐藏意第绪语的语言结构及腔调,这些源自于中古德文);战争结束后,她在巴黎生活了四年,学到了法语。现在,我们生活在墨尔本,她躺在沙发上如此专心阅读的书,通常都是英文的。
母亲名叫萨拉。在我出生之前,她在当地服装中心弗林德斯街的一家服装厂上班,做润饰工,负责手工缝制纽扣和领口绣花。她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一头大波浪的棕发。她说,她曾经像我一样,有一头金发,但生下我之后,她头发的色泽就变暗了。就像别人所说的那样,她算是比较矮的人,有着丰满的胸部,浑圆的臀部。在我们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里,她总穿着浆硬的围裙,但出门就会脱掉。母亲几乎从不在自己身上乱花钱,但她钟爱一个特殊牌子的法国香水——让·巴度(Jean Patou)创造的“爱慕”(Amour)女士香水。我怀疑她从没给自己买过,而父亲也从没想过送给她这款香水。
在我的记忆里,家里不曾有过像样的书架,大概早些年母亲读的书都是从朋友那儿借的,尽管我从未将她的朋友视为读书人。直到最近,我都不记得我们曾去过图书馆。
1957年,我三岁的时候,我就得到了金色童书系列(Little Golden Books)中的几本。现在,我唯一有印象的是《红色小母鸡》(The Little Red Hen),故事讲述的是一只勤奋的小母鸡试图召集农场里其他动物来帮忙播种、收获,并把谷物磨成面粉做成面包的故事。但是,这些动物都沉浸于玩乐之中,不愿帮忙。母鸡因努力工作而得到回报,最后,她也不愿与这些动物分享果实。
我总认为,这只小母鸡是一个偏执的烈士,她应该让工作变得有趣,这样,其他动物或许会来帮她了。金色童书系列的读者对象是像我一样大小的孩童。它出版于1942年战争时期的美国,每本书仅售25分钱,以吸引各个社会经济阶层的小孩子。它的销路极广,百货公司、书店和儿童用品商店等随处可见。对于20世纪50年代墨尔本工人阶级的我们来说,书报摊是我们的主要购书渠道。
伊妮德·布莱顿(Enid Blyton)的《诺弟去玩具城》(Noddy Goes to Toyland)是我喜欢的另一本书。我记得封面是暖调的橘色,书名是俏皮的斜体字。那时的我还不识字。我喜欢诺弟(Noddy)和大耳朵(Big Ears),因为他们有一辆红色敞篷轿车。他们开车去乡下兜风,远离城市的邪恶与尘嚣。这既是阅读对于我母亲的意义,也是对于我的意义,它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方法,一台私有的时光机器,一个由心灵指引开始,但很快进入充满同情心及想象力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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