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基著的《揉碎江南烟水(历史的重释)/博雅文丛》收入笔者自一九八二年以来写作的叙事散文诗,前后历时三年。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以有限的篇幅,不那么多的人物行状,折射出江南广袤大地自“元史无文”到“通脱透明”、自开辟鸿蒙到向现代化艰难转型的历史。
本书是“历史的重释”,是一种价值重估。人们常常重复着意大利美学家、历史学家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其实不少译者和引用者都漏掉一个关键词,就是在“历史”的前面的“真”字。原话应是“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重释”就是求真,就是“从现在最高力量的出发”去“解释过去”,亦即从尘封的史料中理出线索,重构历史现场,切入历史人物的心田,进行一场心灵对话,亦即从对人类生命的奥秘和个体存在价值的关注的角度去打量。
秦兆基著的《揉碎江南烟水(历史的重释)/博雅文丛》系散文诗集,作者选取富有历史标杆意义的50位人物作为抒写对象,他们与江南或吴地苏州有着一定的历史渊源。文稿语言优美,充满诗意与激情,读来不仅令人荡气回肠,而且还能从中获得历史的教益,具有一定的历史与文化价值。
寻常巷陌怀砚师——砚神顾二娘
1976年4月,一位面容清癯的老人,慢悠悠地走进专诸巷。老人当时并不为太多的人知晓,后来却享大名,被认为是知堂老人的衣钵传人,燕园三老之一。他,就是张中行。
尽管他深通释典,知道赵州和尚所言“好事不如无”,也明白《旧约·传道书》中讲的“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仍然应老友之邀,到苏州来找点新东西。
张先生很有些考古癖,但也知道两千多年以后,不会再有专诸的侠骨留存,他只想看看乾嘉年间,在这条巷内琢砚为生的顾二娘门户——想必是前店后坊,仍旧规模依稀。
黄昏时分,从巷北往巷南走,张先生想看看哪一处可能是顾家砚庄。街东傍着城墙而建,剥落了城砖的土墙上荒草丛生,青青的,在春风里摇曳。街西一户一户紧挨着,除了一家烟纸店、一家老虎灶,再也找不出商铺的痕迹。找人问一下,巷子中段一个大妈,小凳子上坐着,别着红袖章,纳着鞋底,一针一针,不紧不慢。张先生走上去问:“大娘,可知道从前这里有个顾二娘,做砚台的,住在啥地方?”老大妈头抬了一下,说:“这里没有做砚台的。砚台,文具店里就有,一毛钱一块,橡皮的,我孙子昨天刚买的,掼也掼不坏。”张先生注意到她警惕的眼神,不敢多生事,依旧默默地看过去,走到南头,再从南头回到北头。
他记起了黄莘田的诗:“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门巷日初西。”心里想,虽然不能指实,顾二娘的旧住地总是留在眼中了。顾二娘砚,张先生眼见过,在许姬传那里,还是故宫博物院的展柜里。阮囊羞涩,穷措大只能在梦里摩挲。
在笔记小说中,得知了不少有关顾二娘的故事。捻针绣花、上灶下厨、侍奉公婆、相夫教子,顾二娘本可以尽着女人本分,走完人生长途,在邻里中讨个好口碑。可丈夫过早离世,公公年老力衰,她只能独立撑起门户,拿起了一寸干将,选料、下石、设计、刷刻,她把从刺绣针法中悟到的,从案前宣德炉袅绕的香烟中体察到的,在街前看着天边云蒸霞染中领略到的,在桥头看着水底鱼龙变幻中想象到的,融到了刀下,让端砚有了女性的美——娴雅、端庄、华丽。
顾二娘制砚的声名远播,千里外,福建永福退休官员黄莘田携带珍藏十年的端溪片石,至吴门,请顾二娘制砚。顾氏精心刻制,造就成绝世佳品——“洞天一品”,就是黄莘田请顾二娘所制,不知怎的流人了清宫。
顾二娘自重其艺,非良石不刻,一生所制之砚,不及百方。殁后,黄莘田有诗挽之:“古款微凹积墨香,纤纤女手切干将。谁倾几滴梨花雨,一洒泉台顾二娘。”二娘离去,应在春天,梨花开放的时候吧!张先生想。 顾二娘,据说娘家姓邹,名青,又称顾青娘。不过也有人说,应叫顾亲娘,苏州人“亲”“青”不分,“亲娘”是吴方言中对外婆的爱称,想必她是有女儿的。张先生想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慢悠悠地步出小巷。
造访顾二娘故居的事,张中行写入《姑苏半月》,那是十八年以后了。
又是一个十八年,张先生成了古人。真娘墓、苏小小墓都有了标志,赛金花据说在故乡建立了纪念馆,专诸巷东面的城墙也整修一新,但长巷仍如当年,寂寞地躺在春风里。
原载《中国乡土文学》2016年第二期(P117-118)
“烟笼寒水月笼沙”,曲尽了水质江南的形神。尽管九月高秋,明月朗照,但仍是氤氲世界的迷茫,秦淮水,淡淡的水汽升腾着;秦楼月,挥洒在沙岸上,这是六朝豪华,十代春秋季世的投影。
月上柳稍,水阁、河房之中,红牙檀板应和着咿呀的管弦,《玉树》《后庭》低吟轻唱,被称为商女的,不过是为了几尺红绡、几两缠头银子而已。歌者该有李香君、柳如是,听者也会有侯方域、陈子龙吧!
何必苛求于他的子民?吊诡的造物主。人们会有各式各样的活法,也应品尝生活的不同况味:严肃的、轻松的,本色的、乔饰的,凛然大义的、草间苟活的,心与物游的、固守经义的……不然怎会成就绚烂多彩的史章。
月照东墙,月痕移动,记下了曾经的过去,那是宇宙的记忆痕。逝去的时光连同所发生的一切,化成了永恒,留存金石——阴山崖画、汉墓石刻、司母戊鼎之上;留存竹帛——竹书纪年、流沙坠简、长沙帛画之内;留存纸本——正史野史、方志家谱、小说笔记之中。六经皆史,齐东野语皆史,一切集体的意识和无意识皆史,人只能活在巨大的历史留存之中,历史也是永远的现实。
月色阑珊,三星在户。曾经照过古人的今时月,能否告诉我关于彼时的种种,给予我的灵魂以启示?
月无言,我亦无言。只能从历史的隙缝之中,捡出自己感兴趣的一些,用个我的心解,渲染成文字,奢侈点说,就是散文诗,再现或许曾经有、实在有,或许未必有、未曾有的现场,以纪念从开辟鸿蒙到海禁大开的岁月里,在江南这方土地上留居、经营、小住、涉足、奔驰过的人物: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医卜星相、艺林才俊、学人大师、婉娈女子、卖浆引车之徒。
寥寥五十一章,构不成长卷,但不连续的断片,也许会引发更多的联想。是吗,我的朋友?
明代文人陈继儒的《太平清话》,将“校书”和“焚香”“试茶”“洗砚”等众多雅事放在一起,认为是“一人独享之乐”,但我在校读《揉碎江南烟雨》时,品尝到的却是一种苦涩,一种不满足。大概陈先生所“校”的是他人之书,在校读中,因有自己的发现而感到欣慰,而我“校”的是自己的书,又一次觉得“暨乎篇成,半折心始”,笔下书就的,远不如先前构想的那样完美,应得上刘勰所言“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文学创作是一种“遗憾”的艺术,成书前的校对,不过是文字厘订、增删、调整而已,无关大局。作品既然写成,就是独立的存在,只能交付公众去评判了。
《揉碎江南烟水》,收入笔者自一九八二年以来写作的叙事散文诗,前后历时三年。诗,非成于一时,说不上一气呵成,然而断断续续地写、发表,得到更多的信息反馈,也多了些思考、自省的机会,成卷时拼接、连贯,以期成为全幅,也抛了不少心力。
“枕上片时春梦中,行尽江南数千里。”以有限的篇幅,不那么多的人物行状,折射出江南广袤大地自“元史无文”到“通脱透明”、自开辟鸿蒙到向现代化艰难转型的历史。也许这是个奢望,但它是建立在个我对于散文诗文体本质特征的认识和把握之上的。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起,随着文艺复苏,散文诗创作进入了空前繁荣的局面,但同时也出现了一些问题:诸如诗作内容单一,“恒患风云气少,儿女情多”,大多为逝水流年的嗟叹,都市男女感情世界的波澜。表现方法雷同;语言平白,缺少更多的包蕴。散文诗园囿中,缺少大诗,长诗。这些固然是流风所被,不能苛求于作者,然未始不与诗学理论上缺失、偏颇有关。散文诗小品说、小摆设说、文体美学性格决定说,弥散一时。这些理论,无非是说散文诗是文学园地中的小花、小草,骨子里头的是阴柔之美,起着的是愉悦公众、抚慰心灵的作用,散文诗应该是短章什篇,容纳不了大题材、表现不了大思想。就这类问题,笔者进行过理论思辨,朋友们可以看看本书附文《散文诗走向》。从这个意义上说,这本《揉碎江南烟水》,是为自己散文诗诗学理论的佐证,意在说明散文诗还可以这样写(不是应该)。
《揉碎江南烟水》是“历史的重释”,是一种价值重估。人们常常重复着意大利美学家、历史学家克罗齐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其实不少译者和引用者都漏掉一个关键词,就是在“历史”的前面的“真”字。原话应是“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重释”就是求真,就是“从现在最高力量的出发”去“解释过去”,亦即从尘封的史料中理出线索,重构历史现场,切入历史人物的心田,进行一场心灵对话,亦即从对人类生命的奥秘和个体存在价值的关注的角度去打量。
《揉碎江南烟雨》的写作,得到不少朋友的关注和帮助。写作之初,柳袁照先生对作品和全书的构想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唐岚老师将我最早的诗作介绍给学生,并反映他们想见到全璧的愿望。书稿完成后,得到老友尤志心先生和俞润生教授的长文赐教。文学评论家陆嘉明先生在眼疾严重的困扰中仍写了长信,从诗学高度对本书提出评论。以上种种,使我感到友情的温暖,谢悃难表。
《揉碎江南烟雨》中有部分作品曾被《散文诗世界》《文汇雅聚》《大沽河》《苏州日报》《香港散文诗》《橄榄叶》诗报(中国香港)和《常青藤》诗刊(美国)选用,并植入《中国散文诗人作品选》《中国散文诗年选》,《中国乡土文学》前后五期连载全诗,对以上报刊的编辑朋友的盛情,谨致谢意。
《揉碎江南烟雨》,承学者、散文诗理论家王志清教授赐序。序中过誉之辞,愧不敢当,针砭之切,至为铭感。
为本书的完善和出版,责编刘海女士,从策划到文字厘订、版式设计,直至美工设计,耗费了不少心力,体现了出版人正直、敬业、勤勉的人格精神,对此谨表敬意。
秦兆基
二〇一七年一月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