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
对你来说,电影和电视是什么?
有时会遇到这种直抵本质、难以作答的问题。
“就是交流。”
近来,我都是这么回答的。
“不是为了表达自我吗?”
对方继续追问。我不清楚其他导演的情况,但自从踏入这个行业,我就与“表达自我”这个词格格不入。
“你是那种外人琢磨不透你在想什么的人,反而从你制作的节目中看到了更多的感情。”
曾有一位初中同学这么对我说。这样看来,或许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类似自我的东西,却借助具体的影像传达出来了。然而节目中表达的感情,只是针对某种特定的事物。
要在电影中以某种形式将感情表达出来,就需要一个电影之外、自己以外的对象。感情是借由与外在事物相遇或冲突产生的。看到眼前的风景,觉得很美,但这份美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风景的呢?是以我为中心来看待世界,还是以世界为中心,将自己视作其中一部分?视角不一样,得出的答案会截然不同。如果说前者是西方视角,后者是东方视角,我无疑属于后者。
有句话叫“天地有情”,这是我最尊敬的台湾导演侯孝贤先生经常写在色纸上的话,我也非常认同这个理念。这样的缘分让我感动。
并非我在孕育作品,作品也好,感情也好,早已蕴含在世界之中。我不过是将它们捡拾并收集起来,然后捧在手心,展示给观众看。作品是与世界的对话(交流),是认为这种世界观谦虚又丰富,还是将其视为创作者的无能呢?这种对立自来就有。
对话
我昨天写道,作品不是自我表现,而是交流,那么今天再接着谈谈。
刚开始从事电视行业时,最常听到的要求是“要好懂”“让任何人都能看明白”。有位电视台员工甚至曾满不在乎地说:“因为观众都是傻瓜。”这是向人传达讯息的工作,自然会思考如何才能让对方认真倾听。既要选择讲述的措辞,也要考虑说话的顺序。但是,不可能有任何人都懂的作品。我觉得这些想法是对语言和影像,或者说是对交流的过度自信。也许很多人认为,电视就是把晦涩难懂的东西花五分钟解释清楚的媒介,但也有观点认为,电视要描述看似简单的事物背后的复杂性,因为世界如此复杂。正是由于无视世界的复杂,一味追求“易懂”来巴结观众(虽然并非全部),才导致了电视和电影的幼稚化,进而脱离现实。“快点明白这个味道吧”,这种大人引导小孩进步式的态度,不知何时已被视作创作方的傲慢。
那么,到底哪种态度才是认真与观众交流呢? “你要在心里想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去做。”这是我入行之初,一位前辈送给我的话。以抽象的观众为对象去做节目,难以打动任何人。不管是母亲也好,恋人也好,“像面对着一个人倾诉般去做”。那位前辈想告诉我,不要试图表现作品,而是去对话。的确,只要意识到这一点,作品就会自己打开门窗,清风自来。这股清风也会拂去我从“表达自我”中感受到的“自我终结感”。
我女儿现在三岁,拍《奇迹》时,我就想着这是等她十岁时让她观看的电影。我想对她说,世界如此精彩,日常生活就很美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
变革
电影和电视的区别在哪里?
这是一个经常碰到的问题。最简单的回答就是:照片动起来是电影,广播配上画面是电视。两者的DNA完全不同,但是在进化(?)的过程中趋同了。
电视比电影晚出现五十年,那时,电影已经是有声的了。或许对于观众来说,两者的区别仅仅是花钱观看还是免费观看。对大多数制作人而言也一样。在电视行业发展初期,曾出现电视新闻模仿纪录片(或报纸)、电视剧模仿电影,那也是无奈之举。到了六十年代,一些制作人开始摸索电视的独创性。如果以我个人的独断和偏见来选一选“变革家”,那就是拍摄电视剧的久世光彦,制作纪录片的伊丹十三(也可以换成与伊丹搭档制作了众多节目的今野勉),以及主持综艺节目的萩本钦一。
久世在家庭剧领域曾保持着超过百分之三十的收视率,他将滑稽短剧和歌曲等综艺元素融入电视剧中,在录像系统还不完备的草创期,以直播方式挑战电视剧的拍摄手法。伊丹七十年代活跃在旅游节目和纪录片领域,并在节目中巧妙地将拍摄过程一同呈现出来。萩本最厉害的地方在于第一个发现普通人在电视上比专业艺人更有趣。有人批评这种方式将电视变成了普通人的媒体,但我认为这正是电视的本质。
变革发生四十年后,热门电视剧拍成电影已经成为一种常态。那么在当下,应该如何看待电视的独创性呢?我经常这样问自己。P15-21
童年某一刻的温馨回忆、一幕平凡却挥之不去的场景、一个温暖又直达人心的笑容……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吉光片羽,都是是枝裕和创作的哲思与灵感。擅长以朴实影像表达情感的是枝裕和,首次通过文字,畅谈对创作、对日常、对影像、对世界的思索。
大概再过一个月,我的新作《如父如子》就要上映了。在各地接受采访时,常被问到创作这部电影的契机,其实拍《如父如子》源于我的个人经历。
拍摄前一部作品《奇迹》时,我很长时间没回家。时隔一个半月之后,一天晚上,我回到妻子和女儿守候着的家中,三岁的女儿在房间一角读绘本,不时朝我瞥几眼,流露出很在意我的样子,可就是不到我身边来。
“她很紧张啊……”我留意到这一点,自己反倒紧张起来。父女俩就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度过了那个夜晚。
第二天早晨,我又要出门工作了,女儿一路送我到玄关,说了句:“下次再来啊。”我这个父亲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其实内心非常狼狈,也很受伤。
原来是这样啊……也许我和女儿的感情确实不够亲密,与我相处三年的记忆,在她心里已经完全没有了痕迹。
我真切地感受到,仅靠“血脉相连”是不行的。
还是需要花时间陪伴在家人身边。其实一开始,我就很清楚这一点,只是按我的工作性质,很难过上那样的生活。
这次是由福山雅治担纲主演,扮演父亲一角,我打算将这种日常生活的烦恼全都扔给他去面对,并且这种烦恼更富有戏剧性、更加迫切。也就是说,到底是选“血缘”还是“时间”,我用极其邪恶的构思迫使他陷入两者只能选其一的处境。《如父如子》就是始于某种恶意。
同时我也考虑到,卷入“抱错孩子”这种极具轰动效应的情节时,观众的视线和意识大概会集中在“夫妇俩到底会选哪个孩子”的结局上。然而这条线太突出的话,会让观众仓促地解读剧情,他们那本该存在于故事背后的、可能已经失去的“日常”就会变得粗糙潦草。这是不行的。说到底,电影就是要对日常生活进行丰富的描述,并且把它真实地传达给观众。“人”比“故事”更重要,我不打算改变这个观点。所以,我准备多花些时间研究如何构建两个家庭的生活细节。
洗完澡,母亲如何给孩子擦头发;三个人以怎样的顺序躺在床上,怎样牵着手;当亲生儿子出现在眼前时,父亲在意什么,拿谁和谁比较。如此这般看似琐碎的日常生活,如果刻画得不够充实,这部电影就会变成失败的作品。为此,我决定重视从自己的生活中撷取的记忆,并着重观察演员们在我眼前展现的“生活”。
可能因为我是电视纪录片导演出身,所以一直被大众认为是“社会派”,我也一度这么认为。我早期的作品中,不乏取材于奥姆真理教事件,以及从东京弃儿事件中获得灵感而创作的作品,也曾反感全世界被9·11恐怖袭击事件点燃的复仇情绪,创作了以复仇为主题的电影。 作品风格发生转变的契机,是我在母亲去世后备感后悔,纯粹从私人的情感出发,拍摄了电影《步履不停》。我自认为这部作品丝毫没有所谓的“社会性”,外国观众能理解这样私人的、日本化的故事吗?
不出所料,法国一家电影发行公司的负责人看了《步履不停》后,失望地评价“太家庭化了”“太日式了”,这样的电影欧洲人是理解不了的。说实话,我倒不以为意,心想:理解不了就理解不了吧。
尽管如此,当电影在海外上映时,完全推翻了当初的预想。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上,电影放映结束后,一位蓄着络腮胡、人高马大的巴斯克男子挺着太鼓般的肚子走到我面前,说:“您为什么这么了解我的母亲?”
电影在韩国、加拿大、巴西获得了同样的反响。
何谓普遍性?创作时心里装着世界,就等于自己的作品被世界广泛认同了吗?当然不是。如果像这样关注和挖掘自己内在的体验与情感,就能达成某种普遍性,自然再好不过。我想暂时用这样的角度,来思考自己与电影,以及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这次的《如父如子》也是这种思路的延续。
再回到本书,二○一一年,《奇迹》公映,我以《有如走路的速度》为题,在《西日本新闻》上连载了一系列文章。本书便是由这些文章结集而成,这是我的首部随笔集。
其实在此之前,这个标题还曾用于一档电视纪录片栏目,节目中呈现的是想成为职业音乐家和歌手而参加选秀的年轻人。但重心并非表现选秀成败这种非日常的事件,而是音乐如何融入他们的生活这种“日常”视角。镜头悄无声息地,犹如漫步一般潜入他们的日常生活。
第三次使用这个标题,是因为我觉得这些随笔如同我当时的生活,以缓慢的步调与我相伴而行。
犹如停下脚步,挖掘脚下微不足道却更柔软的事物。如果电影作品是静静沉淀在水底的东西,这些文字就是沉淀之前缓缓漂荡在水中的沙粒。这些沙粒聚集在一起,便成了这本随笔集。
那些现在还很细小、并未成形的沙粒,一定会在几年后,成为下部、下下部电影的芽和根。
是的,我如此确信。
是枝裕和
二○一三年八月二十一日
《有如走路的速度(精)》是日本著名导演是枝裕和的首部随笔集。有如走路的速度,漫步日常风景。是枝裕和认为,某种童年的气味、某个平凡的场景、某个温暖的笑容,这些日常生活中的吉光片羽,都是创作的哲思与灵感。擅长以朴实平淡的影像表达日常情感的是枝裕和,首次透过文字,深入而多样地畅谈对创作、对日常、对影像、对世界的思索和追问,以及对现代日本社会的敏锐观察与批评。他以回归日常的视角,深入人性深处,叩问个体生命的意义。
《有如走路的速度》是著名导演是枝裕和的首部随笔集。是枝裕和擅长以朴实平淡的影像,叙说日常情感。并不追求戏剧化冲突,而是从生活片段里撷取细腻感情;也不喜好英雄式情节,而是捕捉世界突然展现美丽的瞬间,让观众带着未完的故事离场,继续思索下去。如果说是枝裕和的电影是静静沉淀在水底的东西,这些文字就是沉淀之前,缓缓漂荡在水中的沙粒。童年记忆中的大波斯菊、父亲穿越时空而来的明信片、怪兽的故事、台风的声音……他首次深入而多样地畅谈对创作、对日常、对影像、对世界的思索,以及对现代社会的观察与探问。有如走路的速度,漫步日常风景。他以缓慢而温暖的步调,与我们相伴而行。世界如此精彩,日常就很美丽,生命本身就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