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梦
晚秋黄昏,小巷杨柳,人家灯火,淡淡月色映照着古戏台高翘的水戗。
“毕竟还想枕边情,不说眼前话,好似出园菜,做个落树花,我细寻思,教我如何介……”这是昆剧《烂柯山》中《痴梦》一折,说是崔氏得知前夫朱买臣做了会稽太守,如今衣锦回乡,心里真不是滋味,悔不该当初紧紧逼着与他离异,时到如今,他还会念着旧情吧,想着想着,忽然有人敲门呼唤“夫人”,衙婆端着凤冠霞帔来接她去了。“阿呀妙吓,这凤冠,似白雪那些辨别,阿呀呀有趣吓,一片片金铺翠贴,一桩桩交还尽也,绣幕香车在门外迎接,阿呀朱买臣吓,越教人着疼热……”这时,只见崔氏的后夫手持板斧闯了进来,“你这个臭花娘,劈开唔个阳笤”。魂惊梦醒,冷汗湿透纱衫,张眼四望,依然“只有破壁残灯零星月”。
在《烂柯山》里,《前逼》、《悔恨》、《痴梦》、《泼水》是昆班常演的折子戏,故事传播很广,寄寓着道德教化的意义。清末苏州全福班名旦陈四最擅演崔氏一角,《图画日报》的“三十年来伶家之拿手戏”专栏,称其“白口清朗,神情迫切,声调悲凉,最臻绝顶”。余生已晚,如今能看看苏昆剧团王芳的唱念做工,已经很过瘾了。
朱买臣这个故事,并非全是杜撰。
朱买臣,西汉会稽郡吴县人,生年失记,他在四十多岁时还在砍柴担卖,至建元三年,召举天下贤良文学之士,遂与严助、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东方朔、枚皋、终军等并列武帝刘彻左右。由此推算,他生于惠帝刘盈至高后吕雉时代,卒于元鼎二年,享年约八十。朱买臣入仕后的主要政绩,一是与严助主管两粤边务,二是与韩说等兵破东越,因有战功,在元狩元年征为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但他也未得寿终,在与御史大夫张汤的争斗中,因揭发张汤的隐私,迫使张汤自尽,武帝也将他杀了。
朱买臣这个名字能以流传,且妇孺皆知,缘的是《烂柯山》等戏文。戏文本事,大率据史传所记。《汉书.朱买臣传》说:
“朱买臣字翁子,吴人也。家贫,好读书,不治产业,常艾薪樵,卖以给食,担束薪,行且诵书。其妻亦负戴相随,数止买臣毋歌讴道中。买臣愈益疾歌;妻羞之,求去。买臣笑日:‘我年五十当富贵,今已四十馀矣。女苦日久,待我富贵报女功。’妻恚怒日:‘如公等,终饿死沟中耳,何能富贵?’买臣不能留,即听去。其后,买臣独行歌道中,负薪墓间。故妻与夫家俱上冢,见买臣饥寒,呼饭饮之。”
可见妻子与他也曾经同甘共苦,两人分歧,只是因为买臣有点“书毒头”,一边挑柴,一边读书,读得会心脱解处,则吟哦讽咏之声迤逦道上,于是路人侧目,妻子耻之。再说在妻子看来,他的功名富贵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了,与其穷苦终身,不如离去。妻子再嫁后,偶尔在扫墓时遇到买臣,见他饥寒交迫,还有怜悯之心。想不到,过了几年,买臣五十岁时,果然时来运转,经严助举荐,召拜中大夫,后又几经周折,再拜会稽太守,武帝对他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今子何如?”买臣衣锦回乡,正十分风光,《朱买臣传》说:
“会稽闻太守且至,发民除道,县吏并送迎,车百馀乘。入吴界,见其故妻、妻夫治道。买臣驻车,呼令后车载其夫妻,到太守舍,置园中,给食之。居一月,妻自经死,买臣乞其夫钱,令葬。”
当时会稽郡治在吴县,地方上得知新太守上任,自然得修治、清扫道路。买臣在除道的民工中发现前妻,虽然离异了,但念着在那冷雨寒风的墓地里,还曾得到小小的温饱,于是就将他们夫妇俩带回官衙,养将起来,这也在情理之中。关键是“居一月,妻自经死”,其妻为何投缳而死,确实是个疑窦。
朱买臣拜会稽太守,乃一郡最高行政长官,权势极大。马永卿《懒真子》卷三说:“有客问仆日,,古今太守一也,而汉时太守赫赫如此,何也?仆日,汉郡极大,又属吏皆所自除,故其势炎炎,非后世比。只此会稽郡考之,县二十六,吴,即苏州也;乌伤,即婺州也;毗陵,即常州也;山阴,即越州也;由拳,注云‘古之槁李’,即秀州也;大末,衢州也;乌程,湖州也;馀杭,杭州也;鄞,明州也。以此考之,即今浙东西之地,乃汉一郡尔,宜乎朱买臣等为之,气焰赫赫如此也。”这样一位封疆大臣,有熏天之势,如果他想杀了前妻,一解心头之恨,可以说轻而易举,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前妻在衙园内住了一个月,自己去死了,大概还是“痴梦”.的缘故,感情失衡,追悔莫及,于是自尽。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买臣变了法儿,从精神上刺激她、凌辱她,逼迫她走上绝路。当然这都是猜测,文献上是没有记载的。
《汉书》的这篇《朱买臣传》,作为创作素材,具有相当的丰富性,取舍和发挥可以有很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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