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重峦叠嶂、群山环绕的山城,我从小就喜欢静静地面对群山,特别是那座巍峨苍翠,蕴藉着贵州丛山之灵的黔灵山!就像幼时已会背诵的李白的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缭绕着云雾的黔灵山就是我的“敬亭山”。我常常凝视着这一片苍蓝,心里想,这山后面是什么呢?母亲说,山后面还是山。那么,山后面的山后面呢?后来,年龄稍长,我才领悟到,其实中国人心目中的山是没有尽头的。它象征着人的眼界和思想境界的不断提升。《孟子·尽心篇》曾记载“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孔子是鲁国人,他曾经登上鲁国的东山,从山顶俯视人寰,这才发现鲁国原来也并不是那么大。后来,孔子登上了更高的泰山,就更感到自己所能看到和所能知道的天下,原来竞如此渺小!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们应不断突破自己的局限,扩大自己的视野。孔子死后一千多年,中国最著名的诗人之一杜甫(712—770)步孔子的后尘来到了泰山。当时他还很年轻,他在泰山写下了不朽的名篇《望岳》,这首诗最后的两句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如果你来到凌空的绝顶,就会感到足下的大山、小山原来都很渺小。又过了近千年,明代诗人杨继盛(1516—1555)追随杜甫的诗境,又来到了泰山。他写道:“志欲小天下,特来登泰山,仰观绝顶上,犹有白云还。”他原想沿着孔子和杜甫的行踪,登上泰山的绝顶,一览显得渺小的群山。但他发现这样的登临是没有止境的,即便来到了“绝顶”,山顶之上,也还有来往的白云。大自然是无法穷尽的。“登高望远”成了中国诗歌中一个很重要的母题,永远鼓舞人们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在众多的这类诗歌中,最著名的一首是王之涣(688—742)的《登鹳雀楼》。鹳雀楼在山西蒲州县的黄河高坡上,它面对巍峨的中条山,下临波涛汹涌的黄河。当诗人在一千多年前登临这座楼时,落日西下,黄河东流的宏伟气象尽收眼底,正是“白日依山尽,黄河人海流”,但诗人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渴望着更高的立足点,更开阔的视野。随之吟唱出被广泛引用的千古名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种以登高望远为主题的诗,在中国可以说不计其数。
那么,这种登高望远是不是真的没有尽头呢?人能够登到多高昵?庄子回答了这个问题。庄子认为人不能不受各方面的局限,首先是时间的局限,也就是生命世界的局限。例如朝生夕死的小虫,它们的生命只有一天,它们绝不可能既看到月缺,又看到月圆;春生夏死或秋生冬死的蝉类也不可能既看到秋天,又看到春天。庄子说楚国南部有一只灵龟,它以五百年为一春,五百年为一秋;上古时代有一棵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春,八千年为一秋。只能活百年的人类当然不能和它们同日而语。因此,燕雀之类的小鸟只能翱翔于蓬蒿之间。它们生命的时间决定了它们生命的空间只能非常狭小。而鲲鹏就比它们自由得多了:这种鹏鸟,脊背像泰山一样宽广,翅膀像天边的云,一飞就是九万里!更自由的是一位名叫列御寇的人,他连翅膀也不需要,只要乘着风,就可以随意到任何地方去;但在庄子看来,这也还不够自由,列子毕竟还要依靠风和空气,只有他理想中的“至人”,乘天地之正气,把握着“六气”(阴、阳、风、雨、晦、明)的变化,邀游于无穷之境,那才是得到了真正的自由。庄子理想中的“藐姑射之山”就住着很多这样的神人。他们“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餐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藐姑射之山”是挣脱了时间与空间局限的神人的住所。庄子通过这样一层层比喻和剖析,就是要让人们明白,人在肉体上不能不受百年时间和一定空间的束缚,但只要能打开思想之门,超越利害、得失、成败、生死等各种界限,就能像姑射山上的神人一样,获得精神上的真正自由。
然而,能够打开思想之门,超越界限的人终究少而又少,几乎没有;因此,人们在登高望远之时,总是感到生命的有限和宇宙之无穷,而沉入一种宿命的悲哀。清代著名诗人沈德潜(1673—1769)说:“佘于登高时,每有今古茫茫之感。”南朝诗人何逊(?—518)有“青山不可上,一上一惆怅”的诗句;诗人李白(701—762)也说:“试登高而望远,咸痛骨而伤情。”可见,在中国传统中,山,总是和空间的辽阔、时间的永恒相联系的。
从童年开始,家乡的山就深深刻印在我心中,山之灵、山之性、山之美凝结成故乡的灵魂,撒播为故乡的山山水水,融汇在我的血液中,成为最深渺、最神秘的想象和思考的源泉。国画大师刘海粟早就说过:“贵州山水在孕育着交响乐的情绪,当文化积累到高峰时期,一定要出震古烁今的大天才,来吟唱中华民族心灵深处的大悲欢!”我对此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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