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疑古与信古
1981年冬天,历史学家顾颉刚逝世的时候,我写了《当他远行的时候》为他送行。文章写道:
著名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远行去了。
他走得是那样匆忙,走得又是那样突然。
可不是吗,就在去年11月中旬,记者有北京之行,画家刘旦宅、承名世合作了一幅松鹤图,嘱咐带给顾颉刚先生,以贺他八十六诞辰。他们都是顾先生的多年老朋友了。临行的时候,还有的同志说:“看看他的眉毛白了没有?”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当他六十多岁的时候,已经是满头白发,唯有两道眉毛是浓黑的。
“这次能见到他吗?”到京之后,我有一些犹豫。前年的夏天,我去看他,他住在医院里;去年的夏天,我又去看他,他还住在医院里;冬天到了,他会不会又住进医院呢?
这次,他在家里。11月24日,我在他的书房里见到了他。他坐在藤椅上。前面是一张不大的书桌。原来那浓黑的眉毛已经全白了,只是耳朵有些聋,但眼睛不花,看书写稿,不用戴眼镜。他看到那张画,爱不释手,展开在书桌上,看了又看,然后把我拉到靠近他旁边的沙发上,亲切地交谈起来。
看到这样情景,一点也看不出他要远行的样子。
《我怎样度过这风雨飘摇九十年》,看到他写在稿纸上这个题目,我心中一动,马上想到我看过他在60年前过黄河铁桥时写的诗中有“探源星宿海,我欲指深波”的句子,那时他就注定自己的一生要在书山学海中度过了。在这个题目上,他已写了87年,还要继续地写下去,看得出来,他是有这样的决心的。
看到这个题目,谁能想象得到他要远行呢?“到90岁的时候,你还要做许多工作?”“是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他好像是在沉思中给我作了回答。
怎样提出问题?怎样搜集材料?怎样收集歌谣……这是他准备在民间文学座谈会上的发言提纲,就在这个提纲旁边,他还写着:“千万不可错过机会,本会前程远大。”还画了加重符号。这是他要为成立民俗学研究会而作的呼吁。
“我这十种书,如都能出版,则死不恨矣。”在十种书目的后面,他写上了这样几行字。这十种书都是他自己的著作,有的是过去出版过,现在要修改重版;有的是正在写作中;有的正在整理资料,准备写作。
“人们想到我的年纪了!”在一张剪报的旁边,他作了这样的批注。在这张剪报的文章中,提到了他的名字,要抢救他的学术成果,为后人留下更多的文化遗产。
无论是从他的日记上,无论是我们的交谈中,都感到他还准备做许多事情,而且正在做许多事情,谁也想像不到他这样快地就离开了自己的岗位远行去了。 就在我去访问他的这天晚上,他发烧了,医生来了,要接他去住院,他觉得自己是偶感风寒,不必去医院。医生有些不放心,坚持要他往院。
他向医生及家属提出了约法三章:“不能让我老是躺在床上,我还要工作;如果此行一去不回来了,也不要开追悼会,那是劳民伤财;把我送到医学科学院去,供青年们实习解剖。”这时,他还对医生说:“我吃了六十多年的安眠药,看看我的神经有没有中毒。”
他说得是那样轻松,又是那样的风趣,没有任何远行前的留恋和别离的忧伤,好像此去只是暂离开书桌几天,很快就会回来的。
到医院,经过医生们的治疗,热度很快就平息下去了。他让儿女们为他搬来《十三经注疏》,高兴地说:“今年冬天可以好好写文章了。”
时不我待,岁月无多,在这种感情的支使下,在医院里,他还是紧张地在工作,每天都看许多文稿,约后学之士到医院去交谈,指导他们如何进行研究,以完成《古史辨》的第八册。《古史辨》是他几十年研究的心血,前面已经出过七册,这次重版,他要增补第八册,是历史地理专集。
他就是这样不停地工作着。为了让他休息一下,小女儿为他找来《三国演义》,他说:“我不看,我7岁时就看过它了。”
他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做完,就离开书桌远行去了。
1月3日清晨,胡乔木和周扬同志为他送别来了,他在学术界的许多老朋友为他送别来了。中国医学科学院副院长吴阶平来迎接他了。他的夫人张静秋拉着吴阶平医生的手,说:“让他为树立新的风气尽一分力吧。”吴阶平说:“他把自己献给医学科学,这是彻底的唯物主义精神,我们感谢他。”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