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的图书馆阅览室中,每天照例有一个坐位上有近乎“革命家式”的平常人物,便是自宽君。衣服虽为丝织物,但又小又旧,已很容易使人疑心这是天桥的货色了。足下穿一双旧白布靴子,为泥为水渍成一种天然的不美观黄色。脸庞儿清瘦,虽干净,却憔悴如三十岁的人。
把书看一阵,随意翻,从龟甲文字到一种最近出版的俗俚画报,全都看。看到阅览室中只剩自己一人时,自宽君,想起坐在室的中央的看守人,似乎不忍让他在那里为一个读者绊着不动,就含笑的把所取的书缴还,无善无恶的点着一个照例的头,出了图书馆大门。
出了图书馆,时间约五时,这时正是北海热闹的下午。人人打扮的如有喜事似的到这园中来互相展览给另外一人看,漪澜堂,充满了人声,充满了嘻笑,充满了团头胖脸,充满了脂艳粉香,此外还充满了人的心中称叹轻视以及青年男女的诡计!
自宽君,无所谓的就到这些人的队里阵里来了。
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微笑着,有着别人意想不到的趣味。
没一个熟人可以招呼一次,这在自宽君则尤其满意。有时无意中,却碰到那类到什么地方见过一面两面的人,拖拖拉拉反而把自宽君窘住感到寂寞出来了。
有时他却一个人坐到众人来去的大土路旁木凳上,就看着这来去的男女为乐。每一个男女全能给他以一种幻想,从装饰同年龄貌上,感出这人回到家中时节的情形,且胡猜测日常命运所给这人的工作是一些什么。到这地方来的每一个游人,有一种不同的心情,不怕一对情侣也如此。一个大兵到北海来玩,具的是怎样一种兴趣?这从自宽君细细观察所得,就有一种极有趣味的报告。在这类情形下头,自宽君来此的意义,简直是在这里作一统计分类工作了!
又有时,他却独自到幽僻无人的水边去看水,另是种心情。
然而来到北海的自宽君整个就是无聊!
自己不能玩,看人怎样的玩也是一件好事情。抱着单来看别人玩的心情的自宽君,一看下来是一个多月,天气更佳了。
天气好,真适宜于玩,人反而日见稀少,各式茶座生意也日益萧条下来,原来到这里玩的人就无一个会玩的人,到这来,看人以外就是让人看!自宽君,在先时,笑那些大兵,一到园里就到“天王庙…‘小西天”一类地方去,如今却以为这些兵来此的见解倒比那些绅士老爷小姐少爷高明得多了。
人少了,在他是觉到一种寂寞,原无可讳的。不过人多也许寂寞还觉得深。人少一点则公园中所有的佳处全现出。在一些地方,譬如塔下头白石栏杆,独自靠着望望天边的云,可以看不厌。又见到三三两两的人从另一处缓缓的脚步走过,又见到一两个人对着故宫若有深喟的瞧,又见到洒水的水夫,两人用膀子扛了水桶在寂静无人的宽土路中横行,又见到……全是诗!
在往日,湖中的船舶追逐来去,坐八人,或十人,吆喝喧天无休息,真损失了不少湖景的幽美。如今则一二白色小船,船上各有两个人,慢慢的在淡淡的略有余夏味儿的银色阳光中摇动,船上纵不一定是一男一女,那趣味也不会就不及一对情人的打桨。
P11-12
《沈从文作品精选集》的书名及目录、图片均由沈龙珠先生审定。
图书在选编过程中,参考了《沈从文全集》等图书。编辑过程中,力求保持沈从文作品的原貌,只要不是明显的错漏,一律不作改动,特此说明。
感谢沈龙珠先生对本套图书的授权与支持。
编者
追寻美的一生——沈从文创作精品导读
沈从文逝世三十周年之际,万卷出版公司拟印行沈从文几个创作领域的精品,堪称沈从文爱好者的福音。几部作品囊括了沈从文最好的小说、散文与别具一格的自传,加上沈从文的文物研究,呈现出的是沈从文毕生成就的浓缩精华版。
就三部文学作品而言,汇聚的都是沈从文成熟期的巅峰之作。其中《从文自传》1934年由上海第一出版社出版,同一年,中篇小说《边城》出版,散文集《湘行散记》也开始发表,可以说这个1923年从湘西小城走出来的“乡下人”已经达到了他一生中的辉煌顶点。
沈从文的代表作《边城》的问世,标志着沈从文精心打造的“湘西世界”已上升为一个由高超想象力建构的文学王国,堪与鲁迅笔下的“鲁镇”相提并论,甚至已经成为乡土中国的一个象征。沈从文的高足汪曾祺就认为:
“边城”不只是一个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说这是个边地的小城。这同时是一个时间概念、文化概念。“边城”是大城市的对立面。这是“中国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种事情”(《边城题记》)。沈先生从乡下跑到大城市,对上流社会的腐朽生活、对城里人的“庸俗小气自私市侩”深恶痛绝,这引发了他的乡愁,使他对故乡尚未完全被现代物质文明所摧毁的淳朴民风十分怀念。
在汪曾祺看来,“边城”世界在与大城市以及现代物质文明的对峙之中获得了文化和时间意义上的双重自足性。作家林斤澜也曾经这样言说沈从文及其《边城》:“沈从文是个什么样的作家呢?他拜美为生命。供奉人性,追求和谐。他投奔自然,《边城》的翠翠就是水光山色,爷爷纯朴如太古,渡船联系此岸和彼岸,连跟进跟出的黄狗也不另外取名,只叫做狗。”在林斤澜的理解中,边城世界是太古一般充满和谐之美与自然人性的田园世界。
在《边城》蕴含的各种丰富的主题内容之中,有研究者格外看重的正是沈从文所延续的陶渊明奠定的桃花源传统,建构了一个湘西的世外桃源,因此在《边城》中存有中国本土田园牧歌文化的最后的背影。刘洪涛在《<边城>:牧歌与中国形象》一书中认为,当这个牧歌指向文化隐喻的时候,就诞生了一个诗意的中国形象,“边城”是20世纪30年代“中国形象”的一个代表,这个诗意的中国形象有别于五四启蒙主义话语所形塑的“中国”。如果说,鲁迅的《阿Q正传》呈现了国民性需要改造的落后的中国,那么《边城》则传达了一个类似田园牧歌的诗意化的中国形象。
《边城》的基本情节是二男一女的小儿女的爱情框架。掌管码头的团总的两个儿子天保和傩送同时爱上了渡船老人的孙女翠翠,最终兄弟俩却一个身亡,一个出走,老人也在一个暴风雨之夜死去。这是一个具有传奇因素的悲剧故事,但沈从文没有把它单纯地处理成爱情悲剧,除了小儿女的爱情框架之外,使小说的情节容量得以拓展的还有少女和老人的故事以及翠翠的已逝母亲的故事,小说的母题也正是在这几个原型故事中得以延伸,最终容纳了现在和过去、生存和死亡、恒久与变动、天意与人为等诸种命题。此外,小说还精心设计了主要情节发生的时节——端午和中秋,充分营造了具有地域色彩的民俗环境和背景。这一切的构想最终生成了一个完整而自足的湘西世界。
笼罩在整部小说之上的是一种无奈的命运感。小说中的人物都具有淳朴、善良、美好的天性,悲剧的具体的起因似乎是一连串的误解。沈从文没有试图挖掘其深层的原因,他更倾向于把根源归为一种人事无法左右的天意,有古希腊命运悲剧的影子。沈从文也称自己的《边城》是一座希腊小庙,支撑其底蕴的是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而翠翠和爷爷都是这种自然人性的化身,是沈从文塑造的理想人物。在这些理想人物的身上,闪耀着一种神性之光,既体现着人性中庄严、健康、美丽、虔诚的一面,也同时反映了沈从文身上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式的情怀。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沈从文自称是“最后一个浪漫派”。
……
黑夜占领了全个河面时,还可以看到木筏上的火光,吊脚楼窗口的灯光,以及上岸下船在河岸大石间飘忽动人的火炬红光。这时节岸上船上皆有人说话,吊脚楼上且有妇人在黯淡灯光下唱小曲的声音,每次唱完一支小曲时,就有人笑嚷。什么人家吊脚楼下有匹小羊叫,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使人听来觉得忧郁……此后固执而又柔和的声音,将在我耳边永远不会消失。我觉得忧郁起来了。我仿佛触着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看明白了这世界上一点东西,心里软和得很。(《湘行散记·鸭窠围的夜》)
流淌在文字中的是忧郁的诗情,这是沈从文把个人的一己体验投入到大干世界之中的结果,构成这种体验的底蕴的,是作家的同情和悲悯。
四
1949年之后沈从文放弃了文学写作,改行去历史博物馆工作,致力于中国古代的服饰与文物研究,也同样取得了辉煌的功绩。看上去似乎沈从文的转行有些可惜,但却是中国文物研究领域之幸。同时,沈从文选择文物研究者的职业度过自己的后半生,并不是出于一时间的心血来潮。其实从《从文自传》中即可看出,沈从文在故乡当兵的时候就对历史与文物产生了极大的热情。《从文自传》中题为《学历史的地方》的一章,就集中叙写了他在“湘西王”陈渠珍身边作书记的经历,其间接触了大量的字画、碑帖、古书,因此沈从文把这段日子看成“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
沈从文对于文物的兴趣可以说持续了差不多整个一生。汪曾祺这样回忆西南联大时期的沈从文:
我在昆明当他的学生的时候,他跟我(以及其他人)谈文学的时候,远不如谈陶瓷,谈漆器,谈刺绣的时候多。他不知从哪里买了那么多少数民族的挑花布。沏了几杯茶,大家就跟着他对着这些挑花图案一起赞叹了一个晚上。有一阵,一上街,就到处搜罗缅漆盒子。
而沈从文对文物的爱好中始终渗透了审美的眼光,毋宁说,他是以一个毕生执着于美的文学家的身份致力于文物研究的,正如汪曾祺所说:“他是一个不可救药的‘美’的爱好者,对于由于人的劳动而创造出来的一切美的东西具有一种宗教徒式的狂热。对于美,他永远不缺乏一个年轻的情人那样的惊喜与崇拜。”作为在历史中追寻美的研究者,沈从文的文学创作与文物研究由此获得了生命意义上的一体性。
《边城(日头没有辜负我们)(精)》精选了沈从文先生的小说代表作,包括《边城》《八骏图》《老实人》《龙朱》《虎雏》《三三》《萧萧》《菜园》《如蕤》《月下小景》十篇,均为沈从文先生最负盛名的小说作品。其中,《边城》是奠定沈从文在文学史上重要地位的作品,讲述了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生活,以优美的笔触,描绘了湘西边城淳朴的世道民风和天然的生活状态。
选篇作品均充满诗意,融写实、纪梦、象征于一体,语言优美朴实,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凸现出乡村人性特有的风韵与神采。作品充满了对人生的隐忧和对生命的哲学思考,如沈从文自己充实而又顽强的生命,给人教益和启示。
本书还精选了珍贵手稿、书法作品、画作,图文并茂,以飨读者。
《边城(日头没有辜负我们)(精)》是沈从文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品,以20世纪30年代川湘交界的边城小镇茶峒为背景,以兼具抒情诗和小品文的优美笔触,描绘了湘西边城淳朴的世道民风和天然的生活状态。语言古朴清新,寄托着从文先生关于“美”与“爱”的美学理想,彰显了人性的至真、至善与至美。
本书除收录《边城》外,还精选了其最具代表性的“人性美”小说9篇,内容详实,引领读者重寻湘西世界的自由朴野之美。“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汪曾祺“20世纪中文小说一百强排行榜”第二位一曲湘西人性美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