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说这二千年间是封建专制主义时代,并不是说,这二千年间的中国一直不断地保持着统一大帝国的规模。固然在秦汉极盛时,所辖疆域已和现在的相距不远,但是在这二千年间由一个统一的政权统治着这全部国土的时期并不很多。往往是一部分国土为外族侵略者所占领,或者是地方势力膨胀,中央统治虚有其表,或者是几个政权对立形成国土分裂的形势。但这些情形都不足以妨碍这时期的社会政治的性质是封建专制主义的。假如我们以为自秦以后,自始至终都是统一的大帝国,其间一个个朝代相继嬗递,纵有分裂和纷乱的时期,也只是偶然的,一时的,不重要的现象——这种想法,只要和实际史实一对证,就知道是完全错误的了。
前节所列的表中,各朝代起讫年代,我们已申明,只是根据传统惯例而说的。事实上朝代的兴亡之际总是要个相当时期的混乱不安的。就拿秦汉两代交替的时期来看,秦始皇的统一大帝国实际上只维持到死的时候,一共十二年(纪元前221一前210年);人民的起义,被灭亡的六国贵族的蜂起,最后发展为项羽、刘邦两大势力之争,经过八年的兵戈扰攘,到了前201年,刘邦才成为统一的汉朝皇帝。
汉王朝从外表看去是维持统一最长久的一个朝代,以东西汉合计,共有四百年。但是名义上的统一有时并不和实质相符。西汉初的五六十年间,各地方仍有实际上独立的王国,所以纪元前154年还有“七国的叛乱”。汉武帝时(纪元前140~前87年)总算是开始了真正统一的汉帝国。王莽篡夺了西汉政权,但无法维持已趋颓势的统一局面。又经过十多年的内战,才由刘秀(东汉光武帝)再建统一的汉王朝。东汉名义上继存到220年(纪元后),但黄巾的人民起义和地方军阀的割据擅权,使得东汉的最后三四十年,已不能称为统一帝国了。所以这四百年中,真正保持着统一的时期其实不超过三百年。
汉以后是三国。旧历史家曾有“正统”的论争,有以三国中的魏为正统的,也有以蜀为正统的。这其实是毫无意义的论争,我们还是老实承认这是三国分裂的时期。280年,晋灭吴国,总算结束了继续将近一百年的东汉末与三国的混乱。但晋在名义上统一全土,只有二十多年。既因统治者间的内战,又因北方异族(所谓“五胡”)的入侵,中国国土上又开始了复杂的分裂。304年匈奴族的刘渊自立为汉王,先后攻陷晋的首都洛阳和长安,终于把晋政权逼得逃到长江流域去立国。广大的北方土地上形成了“五胡十六国”的局面。其实还不止十六国,许多小国此伏彼起,互相并吞,争战不已,直到440年,才由鲜卑族的拓跋氏统一了北方,就是历史上称为北魏或后魏的。这时在南方已换成宋(420年)。以后北方的魏又分裂为东魏、西魏,再嬗递为北齐和北周。在淮水以南的南方,宋齐梁陈四朝相继,保持着名义上的统一。等到隋朝以北方为根据地,统一了南北,再建大帝国时,已在第6世纪的晚年。从汉朝开始瓦解时算起,到了这时,相距已经有四百年。这四百年(就是三国、两晋、南北朝,或简称魏晋和南北朝)整个看起来,可说是一个大分裂的时期。这样长期的分裂战乱的局面所起的作用,倒不只是破坏。这可说是一次艰难的阵痛,由此结束了秦汉的古代封建专制主义文化,萌生了中古最灿烂的唐代文化。
隋对于唐的关系类似于秦对汉的关系。隋唐之际也有十多年的农民叛乱“群雄纷起”的时期。唐开国后第十年才“削平群雄”,建立统一大帝国,使社会在比较安定的情形下过了一百三十年。这也就是唐代的黄金时期。但到了“安史之乱”以后的一百五十年中,唐朝的统一又已徒有其表。它所实际统治的区域只在黄河以南,黄河以北都在“藩镇”割据之下,每一藩镇俨然是一小王国,也互相征伐并吞,这就下启了分裂的“五代十国”的局面。(五代因为是定都汴洛,占领中原区域,相继代兴,所以旧历史家认它们是“正统”,但实际上,当时还有十个以上的国家和它们并峙。)
五代时的后晋石敬瑭,引进了契丹兵,把山西、河北的北部地方都献给了契丹人的辽帝国。从此以后,直到元朝崩溃时,一共四百多年,东北和华北的主要区域始终是沦陷在异族统治下。宋朝继五代而兴,在开国后的第二十年(980年)统一南北,虽然内部专制统制比前代加强,但是对于外来的异族侵略却无力应付,终于被逼得退却到长江流域,整个北中国都为女真族的金帝国所统治。——在南宋的一百五十年问,恢复了过去南北朝的形势。但这回结束南北对立却是蒙古人的铁骑席卷而来,于是中国国土第一次全部为一个异族侵略者所统治。
P12-15
这是一本有血有肉有灵魂,活生生的书。没有求全,也没有琐碎的考证,所以可读,也不可不读。
这本书,虽然它尽情暴露了历史上的黑暗面,却不会使人悲观。
——吴晗
出版说明
“大家小书”多是一代大家的经典著作,在还属于手抄的著述年代里,每个字都是经过作者精琢细磨之后所拣选的。为尊重作者写作习惯和遣词风格、尊重语言文字自身发展流变的规律,为读者提供一个可靠的版本,“大家小书”对于已经经典化的作品不进行现代汉语的规范化处理。
提请读者特别注意。
北京出版社
《二千年间》这本书是在1944~1945年间陆续写成的。当时我在重庆的《新华日报》的编辑部工作,我在工作之余用大部分精力学习中国历史。《新华日报》是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地区公开出版的惟一的一张报纸。设在重庆郊外的化龙桥的报社周围经常有国民党的特务驻守,报馆工作人员进城出城常有特务追随,所以可以说是在紧张的状态中。但这并不能使我们停止工作和学习。只是在那种条件下我不可能得到任何想读的书。我尽量利用当时能找到的各种不同观点的著作,并且做了很多笔记。《二千年间》的各篇文章就是整理这些笔记而写成的。
在抗日战争结束前二三年间,叶圣陶先生在成都主持由上海移来的开明书店的编辑部,并且主编早在30年代初已在上海创刊,在教育界和学生中素负盛誉的《中学生》杂志。我在抗日战争前已认识圣陶先生,他是我所尊敬的前辈。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到了大后方,但不在重庆。在他有事到重庆时我也曾拜见过他。在我写出这些有关中国古代历史的文章后,寄给在成都的圣陶先生,他很高兴地把这些文章发表在《中学生》上。大约每一个月我就寄一篇给他。在圣陶先生逝世后出版的《叶圣陶集》的第20卷中提到这些文章。那一卷收录了圣陶先生在1944~1945年的日记,其中有他陆续收到这些文章的记载。
在这些文章刊载完毕以后不久,抗日战争胜利结束。回到上海复业的开明书店愿意出版我这本书。当我把这些文章编辑成书的时候,就给了它《二千年间》这个书名。由于在当时情况下我在《新华日报》用的名字出现在《中学生》杂志上是不适宜的,所以改用了“蒲韧”这个笔名。在上海出书时也用这个笔名。
我的这些文章本来是自己学习历史的笔记,并没有想借此对现实有所讽喻,但写文章的时候是在抗日战争已经进行了六七年,而国内政治仍然使人焦虑,由这些客观形势引起的感触不可能不流露到笔端上来。中国的历史上经常有塞外的少数民族进入中原建立政权的事。这些历史旧事和当时的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的性质和历史意义完全不同。但就历史上胡骑踏进中原引起的种种反响来说,也确有和现实某些相似的地方。写这些文章时对相同相似之处不免注意较多,而且因为是讲过去的历史,对于当前的帝国主义侵略与前代事情相异,当然就不可能说到了。在1946年开明书店编辑部的先生们处理这本书稿时,把书中有几处说到当前正是抗日战争的话改成了已在抗日战争后的语气,现在我又改回去了。这毕竟是留着抗日战争时期的印痕的书。
也许因为这本书的写作体例可说是别创一格,所以它在抗日战争结束后的年代里出版还颇受到读书界的注意。记得在1946年吴晗同志从大后方到北京路过上海时,曾写了一篇篇幅比较长的文章评论和介绍这本书,发表在上海《文汇报》上。但可惜现在我已经找不到这篇文章了。
这本书出版后三年多全国解放了。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最初两三年间,因为学校里没有适当的历史教科书,有些地方的中学曾用《二千年间》这本书当做新的教本代替以前暂用的教科书。显然这本书是不适合于这个用途的。我想那时曾用过这本书的老师们是很吃力的。以后虽然有的出版社建议把这本书作为普通读物出版,但没有得到作者本人同意,也就没有再出版过。在《胡绳全书》重印以前唯一的例外是1994年上海书店刊印的《民国丛书》。这套丛书编辑的用意是把被认为还值得保留的民国时代出版的书重印若干以免流失。我的三本书被收入在内,《二千年间》就是三本书中的一本。
(按:本文节选自胡绳先生在1996年为《胡绳全书》第五卷所写的引言。)
胡绳著的这本《二千年间》共分为九章。第一章“二千年的鸟瞰”,是总论。第二章“在万人之上的人”,说政权,从皇帝、皇室到外戚宦官。第三章“一种特殊职业——做官”,畅论两千年来官僚政治、封建专制政权的两个轮子之一。第四章是另一个轮子,武力,标题为“又一种特殊职业——当兵”。第五章“一切寄托在土地上”,谁养皇室、养官僚、养军队呢,是农民,又出谷,又出钱,又出力。忍受是有限度的,到了饱和点,便瀑发了农民战争,第六章的标题是“大地的撼动”。第七章“不安静的北方边塞”,指出了历史上的对外战争,有的是侵略的,更多的是被侵略,不论前者后者,受苦难的总是人民。第八章的内容是儿皇帝和贰臣,是南渡君臣轻社稷,是不死的人民力量。最后一章是“逃不了的灭亡命运”,封建专制主义统治内部所包含和外面所遭遇的各方面的困难和危机。
《二千年间》是胡绳早年的作品。最初连载于《中学生》杂志,后结集,在大中学生间广泛流行,深受叶圣陶、吴晗、龚育之等赞赏。长时期以来,该书一直以笔名行世,这是一次以胡绳本名出版的单行本。全书以通贯性的观点透视自秦至清二千多年间的中国历史,就古代中国为什么会产生皇帝乃至人民为何能忍受昏君、做官与当兵是怎样成为皇帝制度的两条支柱、中国古代的农民战争、边塞为何屡屡发生冲突等一系列问题作出深入浅出的剖析。对于饱受教科书式史书之苦的读者来说,这些论述令人耳目一新,使人对中国历史有了一种别样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