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仙姝,目下无尘
自《红楼梦》成书以来,“林妹妹”那形销骨立的凄绝之美便深入人心,但凡略通风情,想起她,总不免要慨叹、唏嘘。
一千人眼中有一千个黛玉。于我,每当思及,脑中就泛出一泊冷湖,这湖仿佛独立于凡界之外,微微泛着些波光粼动,偶尔风过,舞起水上薄雾,袅袅如纱,像是有什么正待诉说,然而终究归于寂静无声。
整日里将珠泪抛洒,始终不曾见容于世,徘徊中,凄凄然魂断潇湘。这,便是林黛玉的一生。
从来造化不由人。她不知道,自西边角门被抬进荣国府的那一刻起,命运的掌纹加速蜿蜒,她的一生便要在这里铺展开去;缘起缘灭,爱恨悲欢,她不知道,恩情山海债,唯有泪堪还。与宝玉的一段死心缠绵,三生石上,情劫早已注定。
那夜掷花名签,黛玉那一支上描着芙蓉,上题“风露清愁”,一如她的性情。“莫怨东风当自嗟”的前头,隐去的是宋代文人欧阳修的叹息:“红颜胜人多薄命。”黛玉之薄命,正与她“红颜胜人”相照应,凡见她之人,无不称其风流袅娜、举世无双,究竟是怎样的美,又代代有代代的附会。只从贾宝玉的眼里看去:
两弯似蹙非蹙胃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品读之,黛玉眉宇间的秀气和行止间的优雅自不待言。但若只论美貌,世上佳人何其多哉,她的奇绝,更在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敏感纤弱、细腻多思,在于那“泪光点点”的悲情之美。是以得宝玉赠字日“颦”。
眉尖若蹙,颦而难舒,正是黛玉愁郁敏警的画像。
幼年丧母,少年殁父,已是大不幸:原为父母掌上明珠,转眼便成他人篱下寄孤,这客居的外祖母家偏还是个皇亲国戚的大家庭。莫说多疑善感的黛玉,便是任一小小女子,初来到这“到底是客边”的所在,也必然“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的。
自卑的种子,从此埋下了根,偏还才高自许,孤高更致疏离。在外人看来,黛玉的性子,总是不易亲近的了。她敏感至极,生怕被人看低,那一声声冷笑暗讽,那“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的挖苦,还有那“我原是给你们取笑的,——拿我比戏子”的泣诉,都使她看起来玻璃娃娃一般易碎而不可碰触。
于是,纵然是“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却毕竟冷漠如冰。缺乏耐心的人们,表面上虽仍敷衍着,心里却不免与她生出了距离,私底下早给她贴上了“尖酸刻薄”“任性刁钻”的标签。好在她倒也乐得远离众人,只独守着一围修竹,教鹦鹉背诗,或焚香等候燕子归来,把自己的生活过得诗意盎然。
一个人尝浮世轻愁,一个人看细水长流。
品味孤独,倒是一种超然的情怀。“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是美人对尘嚣的绝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天地一人的江湖境界;“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是再热闹也掩不住、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哀愁。黛玉所拥有的,也正是这样一份目下无尘、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她领受这孤独,沉醉于它浓酽婉转的美,纵然是不得己而为之,纵然饱含苦涩凄凉,她仍兀自沉浸其中、不管不顾了。
这日,她又是孤身一人。为前一晚被晴雯拒于怡红院外,她误会宝玉故意与自己疏远。芒种佳节,本该和姊妹们共祭花神,黛玉却“独抱幽芳出闺阁”,兀自立在远离众人的角落——先前与宝玉共同埋葬桃花的花塚前。但见得落英乱阵,便有了一幅这样的葬花图: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
手把花锄出绣闺,忍踏落花来复去。
值此“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的浓烈凄美,又兼心中结郁难舒,多情如她,怎不泪如雨下?是以“呜咽一声犹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
想这些花儿,“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不正如同自己薄命?临风洒泪,倚锄伤情,半为这飘逝的飞花,半为自己无根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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