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所有的浓桃艳李,娇媚的海棠,富贵的牡丹,都随着春光逝去,红粉缤纷,碎锦一般的落满了地,令多情的人惋惜。仿佛一个繁华美丽的世界,转眼成空,至少是一切好看的东西都没有了,造物的妙笔写得穷尽了,又像是一场好戏唱完了:继之者是骄阳似火,热气闷人的长夏,这就仿佛是向人说“春天你也乐够了,该受一点罪了。”
是的,到了夏天,就拿花儿说吧,除了石竹之类的一些草花,和非得在池塘才能看见的那“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莲花,还有什么好看的呢?柳树也不开花儿了,只弄些长丝,摇摇曳曳的,如同向你摆手,仿佛是说:“没有了!春天那些好玩的东西都没有了!你还别烦气,这夏天算是好的,以后就是秋冬,一季不如一季,你还想看花?等着冬天看雪花吧!”
夏天确实是苦闷的,不像春天那么舒服,但你若有钱,再住在大城市,依旧能够随处买得到“春风”。娇小玲珑而可爱的花,夏天也不是没有,但须你留心去物色,譬如在北平,夏天最常见的花是晚香玉。
由这里我想起来一件故事,是在战前。北平城内后门大街,鼓楼前,两边的人行道,摆着许多小摊,到了夏天,其中就有卖晚香玉的,那真可以说是价廉而物美!在南风熏暖之下,北平的太太、姑娘、少奶奶们,发上至少都要戴上几朵这种花,拿那“半面俏”的小扇子扇着,把一阵阵的香风儿送进不相干的人的鼻孔。卖晚香玉的小摊旁,看摊的多半还是女人,尤其是大姑娘。在电石的小灯儿之下,白色的光圈照着白色的小朵的晚香玉,更照着明眸皓齿的卖花姑娘。无论是新诗人或旧诗人,看见了此景,也得作一首诗,可是伧俗的人,有时也因为买花,一言不合,而打起架来。这就是“人与人不同”之故。现在我要说的就是由买花打架而起的一件事情。
这一天还是一个月夜,月光照着鼓楼和地安桥,这两座伟大的建筑物。马路上的电车已经稀少了,绸缎百货店的“无线电”也唱完了,卖冰激凌、酸梅汤的铺子也上了门板,独有卖花的摊子旁,田二姑娘还没有收摊。田二姑娘乳名叫“二玉”,她是个十七岁的处女,不小啦,不像小的时候跟着她爸爸做小买卖,一点儿也不知道难为情;现在,她竟然觉着做这种事情,有些不惯。她倒不是怕遇见熟人,而是最怕遇见生人!这种心理是很复杂的,她自己也战胜不了,所以最怕她的爸爸叫她看摊。白天,她倒是在家里,可是一到了傍晚,她就得来看摊,把她的爸爸换回家吃饭。她的爸爸田迂子是个有病的人,吃完了晚饭,非得在家里睡一个觉,这个觉有时可就得睡两三个钟头。今天更晚了,直到这时候还不来,也许就睡下去了吧;可是她一个人,怎么收摊?因此她很着急,想要回去叫她的爸爸,可又离不开身。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了,月光可倒更亮。电石的灯光慢慢地缩小了。摊上,瓷盘子里水泡着的十几朵晚香玉,一朵一朵地躺着,也仿佛睡着了。她不住地皱眉,心说:“还不来!这是怎么啦?”她又想起她的妈前天由公馆回来,悄悄地跟她爸爸说的那些她没有听清楚也不好问的话,她就更烦,这种烦在一年前,她还没有,如今,自己也觉得是变了。
在这时候居然还有两个人来问花,两个还都是男的,还都穿着洋服,她就不大乐意。她故意低着头,连看也不看,就听一个男的说:“这花,怎么卖呀?”她还没有答话,就见一个光穿着衬衫和裤子的,用手拉这问价钱的穿着一身雪白洋服的人,说:“买这干吗?你往哪儿戴?”这人笑着说:“不会在这儿戴吗?”他由盘里捏起一朵晚香玉,在他那洋服上身的胸领上比了一比,很是得意,二玉看见他那儿带着一个小小的徽章。这个人的洋服真比晚香玉还白,脸也是又白又圆,非常讨厌。他又问说:“喂!到底怎么卖呀?还有新鲜的吗?”说话很不客气。二玉依然不用正眼看他,坐在小凳上也不站起,就说:“没有啦!都卖完啦!就剩下这几朵啦,要要,就一块儿都拿去,一毛钱!”心里希望他不要,而这个穿白洋服的却又笑了,说:“喝!倒真会做买卖,论毛的?干脆给十个铜子吧,卖不卖?”说着,他就把眼睛盯在了二玉的脸上。二玉躲避着灯光和这人的目光,生气地说:“卖不着!”
旁边,那个穿衬衫的,高鼻梁、大眼睛的人,还知道一点“眼色”,就又拉他,说:“走吧!走吧!回去吧!买这个有什么用?”
而这人却偏偏地要买,可又不直截了当地买,故意把这十几朵晚香玉批评来批评去,说什么:“锈了,都快干啦,大概都晒了一天啦!还不贱点卖?嗨!你可真会做买卖!”二玉气得不看他,他却依旧捏捏这朵,又动动那朵,临了,他挑选出来五六朵,说:“我就要这几朵,应该多少钱?卖花的,你说一个价钱吧?”二玉说:“也是一毛,少了不卖!”这人说:“哈!全拿去是一毛,买几朵也是一毛,你是怎么算的呀?是用珠算算的,还是用笔算算的呀?”说着他又翻动着这几朵花。
这时,田迂子已经来了,看了这种情形,就说:“喂喂!你倒是买不买?不买别动,我们要收摊了!”田迂子说的的确不像买卖话,声音也很暴,他是刚睡醒了觉,所以精神充足,又因为闹病,脾气也非常不好。何况分明看得出来,穿洋服的这小子,哪儿是想买花,简直是成心耍骨头!
田迂子把这个人说的一怔,瞪着眼睛看着他,又向他女儿怒冲冲地说:“收摊!咱们不卖啦!”他赌着气,把盘子连花都装在竹篮里,又“空隆空隆”地拆铺板,拿板凳,吹灭了电石灯。而这时那穿白洋服的人也叫他那朋友给拉走了,算是要打架,而没有打起来。
田迂子平日不因为什么还要生气,何况今天,眼看着女儿受了这么个小子的调戏、侮辱?本来他看见穿洋服的就有气,于是就抱怨女儿说:“你早就该收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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