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斯舅舅回到溧阳路麦加里的那年已经六十五岁了,自然博物馆派人看望他,邦斯舅舅没有发脾气,二十七年前将他送进青海共和县劳改农场的那些干部和同事,基本全都办了退休,据说文化大革命中也死了好几个了,邦斯舅舅为他们开门,不说话,褪下酱红色绒线帽,拿在手里来回地折叠,一折二,再对折,然后复原,用他的大手掌抚平,重新一折二,再对折,就是不给那一男一女让座倒茶,把他们堵在门口说话,后来邦斯舅舅对他外甥讲青海劳改故事,外甥发现舅舅手里在折一张糖果纸,一折二,再对折……一九八四年是邦斯舅舅最逍遥自在的一年,但是因为他终于回到了上海,失去了下一个目标,天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的他明显变迟钝了。
邦斯舅舅终于回来了,他头发日见稀疏,天天戴顶酱红色绒线帽,搬个小凳子坐在窗前太阳底下,鼻子与两颊晒得通红,太阳光线移动,他也拿起小凳子跟着移动,遇到没有太阳的天气,邦斯舅舅就会坐着不动,长久地陷于沉思,他的母亲建议邦斯舅舅陪朱莉去虹口公园走走,两个人一起晒太阳,朱莉说,医生讲她不能晒太阳,不然面孔脖子会起疱疹,医院诊断她患了一种奇怪的血液病,目前查不出原因,只能待在家里安静地陪邦斯舅舅。
问我何心,百感闲宿东流去,误秋风迟日尘满天,如果不是有了摄影术,这四位亭亭玉立的舞女又有谁晓得,其中最矮那个是朱莉,昙花一现的微笑,快乐,矜持,含蓄地卖弄风情,这张照片摄于何时何地?
丝雨织红,苔阶压绣纹,是年年肠断黄昏,多少个暮春多少个雨季,多少个长夜寂寞碎人心,瞧瞧她们身着旗袍早已化为朽土,朱莉朱莉你在哪里,让我们再一次好好端详你们的打扮与容颜,三位皆旗袍,惟幼小朱莉黑裙,朱莉长裙袒胸,耀眼,一层如蝉翼般的纱——手臂交叠,略显斯文收敛,知书达理,然腰胯腿腹之玲珑曲线蜿蜒而下,光芒掩不住,正所谓:荷裳羽被,问那夜今宵谁与盖鸳鸯?
“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这句话太平常,这里可能真没有故事发生,前面的话还没说完,再继续,“如此彻底,如此纯粹和干脆地什么也没,对我们的能力和大小再合适不过——以致不需要枚举。什么也没,除了别期望普通里会出现什么……”
一句简单套话就可以勾起悬念:我们之间……和“我们之间”,就像一个诗人分析另一个诗人,他谦卑地说他只想“取悦一个影子”。
他头一次看到朱莉是在一九七〇年冬天,她跟着邦斯舅舅鸿兴路搭乘旧兮兮的2路有轨电车,叮叮八仙桥下车,慢吞吞两个人谈谈讲讲走到妇女用品商店转角,给宋老师买了一件绒线马甲,朱莉说,十四年没有到淮海路荡马路了,邦斯舅舅说不会吧,淮海路最闹猛,上海女人不可能不兜淮海路,朱莉说,闹猛啥,橱窗贴满大字报,啥人有心想荡马路,邦斯舅舅说,我去了青海以后的几年,你会不来淮海路?朱莉说,多讲的,我是讲我们两个人,十四年没有兜淮海路了,邦斯舅舅说,这个我晓得,那个时候应该叫霞飞路,朱莉说,要叫淮海路。后来听父亲说,邦斯舅舅的死穴就是虚荣心太强,回上海第一天就要紧寻朱莉,母亲说,他们一直通信的,父亲说,藕断丝连,害人,老四一辈子回不来,这个朱莉看不出,娇滴滴,还要铁心跟老四,母亲说,前世欠的。
父亲说的“老四”,就是邦斯舅舅。
原罪——亚当夏娃被赶出伊甸园,这个故事他以前一直不能理解,周围没有一个人可以询问,我们经历过,是见证,革命是美好的,战争也是美好的,甚至战争比革命更美好,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其实政治也是流血的,大楼洗劫一空,焚烧古董,捣毁图书馆,墓园破败,校园荒芜,教堂被掏尽了内脏,这等于证明了我们统统被赶出来了,被赶出来,是因为我们已经堕落,还是因为被赶出来,我们才开始堕落,越来越堕落?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