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
黄棠又把故事讲了一遍:“六岁的时候,六岁不到,在我大舅家拉肚子。”当然,黄棠没说拉肚子,她知道我很粗俗,如果提到拉肚子肯定会想到性交这种事。她尤其知道我会把所有事情都想到性交,就算看见头顶的星空也不例外,我就是这种货色。于是为了讲这个故事,她说:“在卫生间,我在卫生间待了很久,到底多久这个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突然我大舅也要进来,接着他就敲门,一直敲门,他敲得很响,他好像知道我在里面一样,不然为什么敲得这么响。但是他怎么会知道我在里面呢。我就不敢开了。”黄棠说。
当时我已经觉得这个故事没意思透了,一开始就没意思透了。可是我还在听,因为我知道她还要讲下去,而我必须听下去。
“后来你猜发生了什么?”黄棠问我。
我“啊”了一声。黄棠说:“我就把纱窗给剪了,从纱窗里跳了出来。”我又“啊”了一声,比上次轻,像是某种不易察觉的怪叫。黄棠把这个怪叫理解成我问为什么,这足以说明她是那种智商不怎么高的女人,这正和她的美貌相得益彰。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美貌我为什么要在这听这个狗屁故事。
“就是突然不好意思了那么一下,突然,不好意思了。我就从纱窗逃走了。”
她竟然用的是“逃”,我想。
“后来大舅问是谁剪了纱窗,我都没有说。其实他早就知道了,但我就是不说,我不说他就不能证明。”
“后来呢?”
“没什么,修纱窗花了不少钱。”
“哪儿来的剪刀?”我说。
“剪刀?是啊。这我得好好想想。如果没有剪刀怎么办?可真是不敢想象。”黄棠说着从烟盒里抖出一根,她说:“火。”
我说:“你当年还挺身轻如燕。”其实我想的是,她现在身体发育得更好了。
至于黄棠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我怎么会知道,我很珍惜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可惜全让她给浪费了。想到这一点,我就又开始觉得她是那种待价而沽的傻女人,和全世界的傻女人都没有什么区别,喜欢给男人编故事。和全世界的女人都没有区别,一律都是傻女人。不然创造她们有什么好处。
我们两个人此刻坐在楼梯口,我过来给她送钥匙。我们坐得很近,她竟然给我讲了个故事。天啊,我哪儿知道她还有个大舅。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黄棠突然觉得很冷就穿了我的大衣,我们一起走在京市的夜晚里还有几个人,她顺手就把房间钥匙放在我的大衣口袋里,于是她昨天就不能进家门,去了杨亮家。今天我来给她送钥匙,像刚才这样傻乎乎地坐在楼梯口。她已经二十二岁了。我们认识不到一个月,并不常见面,她只是昨天穿了我的大衣,我回家对着大衣打了一炮。现在过来给她送钥匙。
我只是一个给人送钥匙的男人,呵呵。
黄棠是杨亮的女朋友,杨亮是我的朋友,多亏他们不住在一起,因为说句公道话,杨亮确实是个傻逼,我时常冒出一股解救黄棠的念头,但是黄棠又经常讲些没头没脑的故事,让我觉得她和傻逼还真是天生一对。她长了个圆溜溜的胸,隔着衣服也能看出来,简直圆得有点儿不像话。
“你老婆发现钥匙了吗?”黄棠说。
“我老婆,难道我有老婆吗?我怎么不知道我有老婆。”我和她说。
“杨亮说你有。”她说。
“杨亮,哈哈,”我说,“没有,真没有。”
黄棠说男人都没实话。
我想说,她这句还真是实话。
可是我说:“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吗?”于是我也抽了一根儿,压惊。当然我确实骗了她。P1-3
当然,她是特殊的。读于一爽的小说,我有时恍如时光倒流,回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那时在北京和南京,也有一些小说家这么干过,不过他们都是男的,而且他们现在都老了。 面对星辰大海,面对鸡毛蒜皮,这世间的某个人无来路、无去处,他纯属偶然,他必须从内部领会这种没道理的偶然。这是一种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萌发的观点。至于为什么是九十年代,说来话长而且也没什么新话,总之,就是这样了,天地翻覆,人原来是在人群里、历史中,现在呢,仰观天俯察地,你发现你其实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如同一个悬浮的基本粒子,既无从逃逸也不知目的。这件事,大大到了虚无,小小到了不值一提。意识到这一点,那些人勉为其难地写着小说,似乎他们写小说只是为了证明他们的无话可说。就像禁欲是纵欲的理由,厌食是饕餮的理由。
这是病,得治。有些人已经治好了,或者知道了自己在哪儿,或者无话可说就不说了。
而于一爽却毫无理由地加入过来,她身处这个时代喧嚣的中心,她的工作是一直在媒体修建话语的高速公路,然而,她同时是一个格格不入者,一个深刻怀疑话语可能的人——她怀疑的不是某种特定意义,不是是否正确或准确,而是怀疑一切是否可能。
“怀疑”是于一爽自己的概括,她把她的第一部小说集命名为《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这句话出自马克思,而美国人马歇尔·伯曼把他探究现代性体验的著作同样命名如此。然后,一个人对于一切坚固之物的不存在还能说出什么来呢?尤其如果你面对的是一本同名的小说,当你的怀疑就是倾听自己,然后眼看着一切从内部坍塌下来,对此,一个外人,或者一个评论者如我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这里发生的是一种真正的现代性体验,一种私密的、拒绝判断和分析的孤独和沉默。
现在,我的面前是这本《火不是我点的》,她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写出第二本小说使我意外。我的确曾经确信,她过不了多久就不会再写了。正如我一开始所言,某种内在于她的根本观点会侵蚀写作,在这种观点下,写作终究会被证明是令人厌倦的无意义之事。
但是,她很快又写了一本,她在极度的厌倦中亢奋,怀疑中论欣快、致幻,使得她具有一种“自我的艺术家”的暴烈的、毁灭性的戏剧感。她的小说中贯彻着一种声音和眼光,这种有着明确主权和意志的声音和眼光穿透了人称限制:精确地选择细节,尖刻地自我打量和自我推敲,随时爆发的对自己的恶意和嫌憎,以及那种蓄意的不得体、蓄意的口无遮拦……她竟然还写得出故事,因为对她来说,故事就是最后的戏剧,就是世界终止于自我的黑洞,就是烟消云散。
当我在提到“自我的艺术家”时,我指的就是哈罗德·布卢姆阐释下的哈姆雷特,那是第一个现代人,一个现代的原初形象。我看到哈姆雷特在墓园里大谈骷髅,我也看到于一爽在肆无忌惮令人麻木地发动语言的轰炸,这种类比并不突兀,这只是说明了,现代性体验从一开始到现在都是一种枯竭的体验,也都在从枯竭中形成全世界都冲着我来,世界大战只是为了炸我的戏剧叙述。它既是向着基本粒子的还原,也致力于使基本粒子膨胀成星辰宇宙。
这种枯竭,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曾有表露,后来已经被生活、物质、历史、市场、互联网和YY有效疗治。在这个意义上,于一爽的出现是特殊的,她不是一个新人,她是一个老人,但每一次老人的重新出现也许都是有意义,都是一次符号般的提醒。如同约翰·巴思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断言美国小说的枯竭一样,于一爽也是在重新求证一种枯竭的可能。
毕竟,小说往往开始于无话可说之时。
不断有人前往枯竭之地,走迷了路,荷戟彷徨,于一爽不是最后一个。
李敬泽
卡佛说,对大多数人而言,人生不是什么冒险,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于一爽笔下的男女,在细碎平淡的生活中,所有人都痛恨自身,却无能为力。为前夫怀孕的四十岁女人,暧昧多年始终无法相恋的朋友,在严打时期因“自慰”而入狱的小马……于一爽编著的《火不是我点的(精)》中10个故事,他们都拥有天真的梦想,却在巨大的生活洪流中得不到哪怕一丝温暖与希望。人们的命运,“它只会沿着必然轨迹带你到绝路,把你留在那里”。
孤独不是故事的开始,也不是故事的结束,而是他们故事的全部。人们更希望看到,于一爽编著的《火不是我点的(精)》在共鸣的基础上对自己人生的修订,希望为平淡的生活收获指导和救赎,得到心的慰藉。但在于一爽这里,读者的指望成为泡影。她只会让你重温焦虑,重回那昏暗拥挤的生活巢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