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歇根州死亡之旅
公路
公路教人昏昏欲睡:双车道由南黑文向东延伸,从荒废的蓝莓农场、饱经风吹雨淋的住房旁边经过。总会有一对名叫朱迪和杰克的男女,吸过大麻,飘飘欲仙地坐在后座,浑浑噩噩、温柔地搂抱在一起,直到轿车越过道路中线,跟一辆把成箱樱桃运出特拉弗斯城的牵引大货迎头相撞。然后大批水果、鲜血和火花就会洒遍乌黑的路面。
支索
我们认识的一个孩子,在马斯基根那儿的偏僻小路上冒冒失失地玩儿飞车,在轰鸣声中掉头转向,把雪一片一片地扬向天空—他始终安然无恙,直到暮色降临,树木的边缘隐没在蓝色之中,其他一切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包括**线杆上的支索,支索把他的脑袋轻巧利落地割了下来,他的头颅在林木线的映衬下凌空飘飞着(或者说,在我们的想象中,应该是这样的)。(我们感到好奇的是,他的脑袋把思维保持了多久,在暗影滑落之前,他那双眼睛看了多久的雪景—如果它们还能看到东西的话。)雪地车造成的斩首事故,是每年季节更替时必然发生的死亡事件。
冰
11月底,一车瘾君子抽着水烟枪,把面包车开上了瓦隆湖,当时第一轮冰冻期刚刚过去,享受冰面的硬度,是种不容错过的绝佳乐趣—刚上冻的冰还是半透明的,很像打枪时瞄准镜中有待调整的视野—把面包车开到这样的地方,实在太诱人了,就在短短几星期之前,这里还水汪汪的,水浪还在拍打着船身。所有孩子都来钓过鱼,湖里积满淤泥,水挺浑的,睡莲的叶子占据了南边的湖面。这些孩子放线钓鱼时,知道船底下的水有多深。每个人都乘过绑着油桶的筏子,坐在筏子上,聆听着午后柔和的水声,还可以像上帝在云端凝望下界那样,凝望着泛黄的湖水深处。很快——再过一个礼拜左右——湖心那儿的冰面上,就会搭建起捕鱼的小屋,所以把面包车开到湖心那儿去,是很自然的事。尽可能地检验冰的硬度,对飘飘欲仙、乐呵呵的他们来说,再自然不过。直到靠近湖心的地方裂开一道大缝,吞没这部机器,让湖上的世界重归寂静为止。
衣衫单薄
一个孩子扛着滑雪杖,外出越野滑雪,他把滑雪杖插进雪里,用力后蹬—质地坚硬的蓝蜡扬起雪粉,在雪地上留下压紧的弧线—然后登上一座小丘,在一片被通往芝加哥的宾州中央铁路一分为二的地界上,留下了人字形的印痕,铁路以外的地面依然保留着原始的自然风貌,生长着灌木,夏天的时候,本地的越野摩托车手很喜欢这里,他们在小丘上留下了纵横交错的条条辙痕。所以他放慢速度,稍事休息时,除了感到疲惫,身上还大汗淋漓,他呼出的气息消失在零度以下的空气中,他感觉到,寒意停留在背上的汗里,滑进了他的屁股。为了保持温暖,他继续向前滑去,当他登上另一个土丘,朝凹地滑下去时,他的雪橇撞上了树桩,他摔倒在地,扭了脚踝,感觉身体被紧紧地夹住了。他是悄无声息地死去的,先是坠入无法看透的黑暗,继而坠入不由自主的睡眠,脑袋朝下,埋在柔软的雪里。
鱼
一点钟的时候,四个孩子在克罗格超市的停车场里,在渐渐消散的热气中闲晃,往天上扔(偷来的)日光灯管,每次扔一根,望着它们飞旋着掉下来,摔得粉碎,飞迸的玻璃碴就像绽放的花朵。紧接着,比剑开始了。一个名叫厄尔的孩子抄起一根灯管,朝另一个名叫斯坦利的孩子举着的汽车挡泥板猛掷过去,后者反过来狠踹厄尔的屁股,并不是闹着玩地轻轻一碰,而是结结实实地踢中胯部,直取两腿之间,鞋尖儿踹在了阴囊上。卵蛋挨踢的孩子做出种种夸张的惨状。他手捂裆部,发出长长的低吟,栽倒在人行道上。这场打斗进行的同时,另一个孩子把好多辆购物车往一座水泥电缆塔里推。然后他把一辆购物车弄翻,爬上去狂踩。所有这一切,都有车载广播伴奏。(可能是当时时兴的哪支金属乐队,很可能是本地的音乐天才,伊基·波普或者泰德·纽金特。)厄尔弓着身子,默不作声地流着口涎。这时踩购物车的那个孩子扶起一辆购物车,把它朝一辆蓝色“飞羚”推了过去,在暗淡的光线里,轿车的颜色不甚清晰,购物车撞在了车前灯上。这下惹恼了那个叫斯坦利的孩子,他抄起另一根灯管,朝推购物车的孩子逼近。(别忘了,这帮孩子都是好朋友,他们只想变着法儿地消愁解闷,这种愁闷颇有密歇根州的特色,另外他们这样做,还能多分泌一些睾丸酮,好让他们服下的安非他命如虎添翼。当天晚上早些时候,他们去鱼卵孵化场大肆破坏了一番,把装在黄色纸箱里的耗子药倒进了收集槽,等着鱼浮上来,鱼的确浮了上来,变得大睁着眼睛,就像遭到了背叛,它们横着身子漂在水面上,直到水槽顶部——在柔和的星光下——变得像是一床缀满亮片的被子,那些亮片全是死鱼的鱼鳞。)所以拥有这辆车的那个孩子(斯坦利)去对付推购物车的孩子时,不光像一心想要报复的人那样决绝,还有一股别样的热切,就好像对方跟自己有共同的纽带,怀有同样的爱恋,就好像在走近镜子里的自己。他握着灯管,朝朋友脸上猛地一甩,灯管在一侧颧骨上撞得粉碎,然后不知怎的,断开的裂口像刀刃一样,深深刺入他的脖颈,斜着向下扎进了颈动脉,冒出了不少血沫子。所以这孩子倒在人行道上时——他“咕咚”软倒在地——已经大量失血,正在屈从于死亡,就像在费舍尔车身制造厂喷漆室里的人,在羊皮纸造纸厂看滚轧机的人,或者在格子花出租车公司安装门把手的人,在操劳一天之后,倒在软绵绵的枕头上一样。
彗星的尾巴
查伦以做实验的招摇劲头,尝试过所有的玩意儿:可待因/酒;安定/看起来太小,吃了也不会有事的神秘绿色小药丸,看起来就像外婆的糖精片。然后,她在霍顿县附近的度假屋旅馆,尝试了这种紧绷绷的小安非他命片,这是那种老式的公路旅馆,挂着霓虹招牌:“水床/有线电视”。狭长冰冷的摇橹小船停在岸边——迈伦号、基威诺号、皮瓦比克号——船身直掉铁锈。对那些伐木工人,对那些下巴留着胡子,在德卢斯和苏圣玛丽运河之间磨炼过性格的人来说,度假屋旅馆就像家一样。旅馆的卫生间返潮,生出了霉,浴缸龙头滴落的金色锈渍,看起来就像钟乳石。她是从一个叫厄尔的小子那儿买来的,他憔悴,消瘦,有点驼背,自个儿在指关节上文了这样一些常见的字:耶稣基督。他龇着牙,笑着强调,她一定会爱死这些药片的,**的,她会爽得没边儿,到时候怎么感谢他都不为过,他用两根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把那个亮晶晶的小袋子递过来,引诱她付钱。她又怎能拒绝呢?倒不是因为,她知道他的货色确实不错,或者她相信他的说辞,而是因为这个漂亮的小封口袋让她没法说出不字来。她有种无路可退的神情,下颚上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少了一些牙齿。她眼看就要走到一条路的尽头,他会帮她一路走到底,或者帮她走上另一条路。所以在他离开,去花自己赚的钱,而她服下那些药片时,没人看到她大口喘息的样子,她嘴里说着哦,同时脑子里也是这样想的,我要昏过去了,彻底昏过去了,我要掉下去了,我正在下沉,在探索太空,在星际遨游,我正在下行,我正在溜走。还没等她看到上帝(如果真有上帝的话)和窗外的港口景色,她就死了—颜色像钢一样、软绵绵的波涛上,有一艘矿砂船在快速驶向苏必利尔湖的湖心。天空有种硬邦邦的质感,天边有种亮蓝的色调,加拿大那个方向笼罩着一层白色的薄雾。再过几小时,清洁女工就会发现她的尸体,她的一只胳膊甩在身后,就像跳弗拉明戈的舞者,米黄色的床罩衬托出她皮肤的苍白和光亮,她的嘴巴发出**后一次叹息之后,一直张着,仿佛她的呼吸还在,依然流连不去,不成形状、顽强有力地萦绕在**后说出的某一句话周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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