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冯唐著的“北京三部曲”的第二本,《万物生长》与《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北京北京》共同构成了一个男孩成长为男人的心理和生理过程。全书以一个陌生人在修车厂结识秋水为开头,以二人彻夜灌酒畅谈为结尾,少年轻狂的故事与中年男子的那点怅然若失形成鲜明而意蕴深长的对比。"我"与秋水隔桌而望,就像站在时光的两头,用一场大酒换来一次重走青春路。这本书是一场偶遇、一场燎原野火、一场又热闹又寂寥的演出……秋水絮絮叨叨回忆起那些故事,看似破碎实则浑然天成、汪洋辟阔、仪态万方……这些好词再怎么用都不过分,只为他勾起了那一份恰到好处的青春的感觉。全书读罢,叫齐那帮散落天涯的兄弟们再去街边撸几串大肉,再给当年那个捧在心头的姑娘打个电话。
《万物生长(精)》是冯唐的"北京三部曲"的第二部,记录了医科大学新生秋水的八年求学和成长历程。一个是曾共同埋首于数学公式、徘徊在校园小径上的女友兼同学;一个是偶然相识、成熟又风情的情人兼姐姐,两个女人在秋水心中争夺领地,而秋水也从与两个女人的相处中得到成长。全书鲜活地展现了秋水与他的兄弟们在医科大学的八年光阴,还涉及很多对生活现状的描绘与议论,显得尖锐、幽默又不失智慧。
书中有不少北京话的语言特色,恣意张扬、笑点频出,有一种高级而不流俗的冯唐式的幽默和狡黠。秋水由青涩走向成熟,荷尔蒙的汹涌也逐渐变为对生活与现实的迷惘,《万物生长》写出了我们每个人青春的痕迹,从中可以找到那个年少的自己的影子。
好在还有酒吧可以喝酒。我喜欢坐在“洗车”里一个固定的黑暗角落,要一瓶燕京啤酒和一个方口杯子,从角落里看得见酒吧里的各路人物。我觉得酒吧像个胃囊,大家就着酒消化在别处消化不了的念头,然后小便出去,忘记不该记得的东西。浸了啤酒,我脑子里的畸胎思绪飞扬。泡酒吧的日子长了,它渐渐变得很有经验。它的天眼分辨得出哪些是鸡,哪些是鸭,哪些是鹅,哪些是同性恋,哪些是吸毒者,哪些只是北京八大艺术院校来结交匪类的学生。吸毒的比较好认,他们的脸上泛出隐隐的金属光泽,有些涂眼影、唇膏的想模拟那种效果,但是不可能学得像。化妆品的光泽只有一层皮的深度,吸毒者的颜色从肉里来,从血里来,从骨头里来。同性恋不好认,没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模式,常常会闹误会。戴一只耳环可以只是因为自己高兴,涂唇膏可能是任性的女友即兴而为,关键还是要看眼睛,眼睛里的媚态和体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言。我静静坐在木椅子里,音乐和人声像潮水般在我脚下起伏,松柏、流水、香水、薯条和人气在我周围凝固,黏稠而透明。我像是被困在琥珀中的蜘蛛,感觉不到人世间的一切强有力的东西悄然而至。其实这个世界也是个胃囊,我们在里面折腾,慢慢地消磨,最后归于共同的虚无一一这个世界什么也不记得了。
偶尔有鸡来和我搭讪,我穿意大利名牌的衬衫,那种牌子在永安里的秀水服装市场还没有盗版。这块的鸡大多见过洋枪洋炮,品位不俗。有的鸡很直率,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走过来,随手拽一把凳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一屁股坐下。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在桌子底下,渗过轻薄的丝袜,我感觉到她身体的热度,她的头发蹭着我的脸,可是我已经过了会脸红的年纪。她的粉涂得不好,暗淡的灯光下颈部和胸口不是一个颜色,想起上大学时用绘图软件玩的闹剧,把男教授的脑袋扫描后安到不知名的女裸体上,除了颈部和胸口隐隐一条界线,其他浑然天成。有趣的是,那个无聊至极的脑袋配上优美的身体后,平添一种诡异的生动,怒态变得有如娇嗔,呆板变得迷离。她吸一口烟,从鼻孔里喷出,然后透过烟雾冲我一笑,说道:“你要是阳痿,我可以陪你聊天,我参加过成人高考,学过心理学。”我跷起兰花指,很妩媚地一笑,说道:“我们是同行,你丫滚蛋。”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难免会有几个脸熟的男人,都是苦命人。偶尔打打招呼,一起喝一杯,各付各的账。这样的聊天很少涉及彼此的具体情况,不谈公司的进存销。
我习惯坐在这个角落,我有很多习惯。公司的洗手间,我习惯用最靠东边的那个坑位,我固执地认为那个坑位风水最好,拉出的大便带热气。但是连续几天我在“洗车”的角落都被一个少年占了,他又高又瘦,也用一个方口杯子喝燕京啤酒。如果我在公司的坑位总被别人占据,我会便秘。我被他迷惑。他眼睛很亮,在黑暗的角落里闪光,像四足着地的野兽。我老婆告诉我,我刚出道做生意时,眼里也放绿光,只是现在黯淡到几乎没有了。我在这个少年身上隐晦地察觉到我少年时的存在状态,或许这个少年的头脑里也有一个怪胎,这个发现让我心惊肉跳。
我走到他对面坐下,我告诉他我常常坐这儿,他说“是吧”。我问他眼睛为什么会这么亮,他告诉我他小时候总吃鱼肝油胶囊,他说他是学医的,他还告诉我他正在从事使某种情况下死亡的人起死回生的研究,涉及多种空间、时间等等曾经困惑过我的概念。他姓秋,叫秋水,与庄周《南华经》的一章相同。
以前我也在“洗车”里和陌生人聊过天,听过不少人的故事。有些人像报纸,他们的故事全写在脸上;有些人像收音机,关着的时候是个死物,可是如果找对了开关,选对了台,他们会喋喋不休,直到你把他们关上,或是电池耗光。秋水不是收音机,他是一堆半导体元件。我费了很多时间设计好线路,把他组装起来,安上开关。他的眼睛那么亮,我想音色应该不俗。
秋水给我讲了一个关于生长的故事,让我那天晚上心情异常的烦躁,甚至至今都分不清故事的真假。他说他不清楚这个故事的主题,也无法理解所有重要细节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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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岁的我:
你好啊。
我有个大我九岁的哥哥,昨天开车离开北京,去海边了。他恨北京,但是又怕冷,所以冬天像熊一样宅在北京的暖气里,暖气一停,海棠花一开,他就逃离北京,去山东的海边杀掉一年里的其他时间。
就像他习惯性地恨北京一样,他也习惯性地打压我,在过去的四十年里,总强调我不如这个人、不如那个人。当我在世俗的标准里似乎比这些人牛逼了之后,他又会强调一切到最后都是无意义的,无论从宇宙还是佛法的角度看,我们都如恒河沙一样平淡无奇。昨天,我给他饯行,他没喝酒,平生第一次没打压我,说了如下的话:
"老弟啊,我不是打击你啊,其实人和人都差不多,谁能比谁强多少啊?但是,极其个别的人,后天遭遇了绝大多数人没遭遇的事儿,还万幸地活了下来,就成了所谓的天才。所以,天才不是天生的,天才是后天的偶然。比如我一个同学,失手把三岁的儿子从三楼摔了出去,儿子竟然没死没伤,之后看什么事物都是0和1的组合。后来他儿子就成了顶尖的电脑黑客。我回想你的成长,你五岁那年生了场大病,甲肝、高烧、胆道蛔虫剧痛,差点儿没死掉,活过来之后,你脑子坏掉了。还有啊,十岁那年夏天,下雨,你不赶着回家,在槐树下坐着,看中学的女生放学往家赶。雷劈下来,槐树死了,你没死,你脑子进一步坏掉了。所以,从今天起,我承认你与众不同,是个后天形成的天才。"
今年的生日很快就要到了,我很快就要四十六岁了。被我哥哥的话提醒,回看我被雷劈的前半生,我如果在二十六岁时遥想四十六岁,会如何勾勒这二十年的日子?
我很有可能会留在协和医院妇产科,每天六点起床,七点查房,九点上手术或者出门诊,中午或许能睡一下下,下午再上手术或者泡图书馆,晚饭或许能喝一点儿酒,酒后想想某个美丽的护士或者某个美丽的病人,某些局部的细节或者整体的感觉,多数时候也就是想想,少数时候想得难受了,就写写。我手臂小肌肉群能力出众,这二十年里应该做了不少台很好的手术,让不少妇女延长了生命,但是这些人中的小一半会在手术后的五年内死去,战胜不了卵巢癌的大数规律。我比较鸡贼,这二十年里应该能选好合适的科研角度,在《中华医学》《中华妇产科学》等"中华"系列杂志发表二十篇以上的文章,如果运气好,或许还能有一两篇发在Nature或者Science上。在二十六岁之后的二十年里,我应该可以升教授,但是协和医院妇产科有六十个比我更资深的教授,所以我没有一丝可能做妇科主任或者副主任。
实际发生的是,我二十七岁从协和医科大学毕业,马上就去美国念商学院了。毕业进了麦肯锡,靠着说清楚商业上的复杂问题挣钱吃饭,一干小十年;后来去了一家央企,先负责战略,做了六家上市公司的董事;再后来创建了亚洲最大的医疗集团。四十三岁后辞职,全职做医疗投资,至今。
这二十年里,每周八十小时的工作并没有成功抑制住我的表达欲,我压榨睡眠和假期,周末写杂文,春节年假写小说,大酒吐完写诗歌,大概两年成一本书。至今为止,出了六本长篇小说、一本短篇小说集、三本杂文集、一本创作诗集、一本翻译诗集。
我哥哥有一次喝多了说:"其实啊,你在文学上的运气超级好。你看啊,你写十五岁到三十岁的半自传'北京三部曲',拍成了电影电视剧,很多青春期的学生会读、很多想了解北京的人会读。你酒后乱写的'怪力乱神三部曲',其中《不二》成了卖得最好的繁体中文小说,你还没被佛教徒打死,你真鸡贼。过去十年,你的短篇小说也卖了好几个电影改编权,杂文集就在你一直瞧不起的机场书店里卖着。你还创立了超简诗派,每到三月,有自来水的地方就有人提到'春风十里不如你',多少诗人写了一辈子一个字儿也留不下来啊。你还重译《飞鸟集》,创造了在21世纪诗集被下架的历史。其实,你想想,你还想干吗?多寿招辱,你现在死掉,相当完美。"我想了一下,我哥哥说得对,我心目中的文字英雄,多数没活到我现在这个岁数。卡夫卡,四十一岁死了;劳伦斯,四十四岁;王小波,四十五岁;凯鲁亚克,四十七岁;卡佛,五十岁。
一个日本朋友送了我一张巨大的纸,纸的大标题是"二十一世纪",下面密密麻麻地列出从2001年到2100年的每一天。他想用这张纸劝我,珍惜光阴,努力奋进。我在这张纸的面前站了一会儿,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事实,在这密密麻麻的日期里面,必然有一天是我在人世的最后一天。我想到的是:
第一,绝不在无聊的人和事儿上浪费时间,哪怕一天。
第二,继续用各种可能的方式推进医疗的进步,缓解人类肉身的苦。
第三,呼吸不止,写作不止,老老实实地放开写,能写多少算多少,看看还能写出多少人性的黑暗与光明,缓解自己和他人内心的苦。
第四,少见些人,多读些书。见人太耗神,做幕前工作,我蠢笨如猪,在书里和写作里,我游得像一条鱼。
活着活着就老了,活着活着就挂了。
天亮了,睁开眼,又赚了,希望二十年后能看到你。不一。
冯唐
2017年4月于北京不二堂
简单地说,这部小说是个失败。
本来想写出一个过程,但是只写出一种状态。本来想写出一个故事,但是只写出一段生活。本来想写出一个可爱的人物,但是这个人物总体匕沾沾自喜、自鸣得意,一副欠抽的样子。
成长(时间)是长期困扰我的一个问题。在《万物生长》里,我尽力想描述一个成长过程,阐述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关系。我笔力有限,没能做到,我只表现出一种混沌状态,一个过程的横断面。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是在《万物生长》所处生长环节之前和之后,再各写一部长度相近的小说,三种状态,三个横断面,或许能给人一个完整过程的感觉。
至于没写出一个完整故事和一个可爱人物,不全是笔力不逮。我在满足读者阅读期待和还原生活之间,徘徊许久,最后选择了后者。真实的生活中,多数的故事并不完整,多数没发育成熟的人物有各种各样混蛋的地方。即使造出来时间机器,重新过一遍充满遗憾的年少时光,不完整的故事还是不完整,混蛋的地方还要混蛋。所有的遗憾,一点不能改变。
对于描述长期困扰于心的东西,有两种截然相反的观点。一种认为,描述过后,脓水流尽,得解脱,得大自在。另一种认为,描述之后,诊断清楚,这种困扰,水流云在,成了一辈子的心症。我无法评说哪种观点更加正确。
如果你读完这本文字,回望或是展望自己的青春,感觉烦躁异常,感觉山非山、水非水,说明我的失败还不是彻底的失败,这本文字所做的努力,还有些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