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著的《虚土(精)》以情绪入文字,用灿烂的想象力,为我们编织了一个难辨幻与真的人生故事,借此讲述:每个人都住在自己的童年,那是我们的老家。
全书一共有三个我。一是作为叙述者的我,一是5岁时的我,一是长大后的我。这三个我经常交叉。以叙述者的身份讲话时,我会对5岁和50岁的我的不同状态,做一些介绍。有时我又会从5岁的我的视角出发,做一次浪游,到50岁的我哪里逛一逛,把看到的东西写下来。作者的主要意思是:虽然5岁的我长大了,长到了50岁,也只是出去玩,最终50岁的我会回来,回到5岁。 《虚土》所有句子的指向都是多向的,每个句子都有无数个远方,读者阅读的时候会迷茫和欢喜:它像花开一样,芬芳四溢。有一缕花香到了天上,有一缕到了地下,其他的朝四面八方扩散。
刘亮程写过10年的诗歌。诗歌追求语言的弹性,追求词语的外延意义。这种文字在《虚土》中达到了一种极致,《虚土》的写作是他个人语言的一次盛开。
刘亮程在写作《虚土》时候,就知道,它是好东西,好得不得了。这是一个作家的骄傲,也是难能可贵的自觉。作为阅读者,在《虚土》如梦似幻的讲述中,语言、写法、想象力,至少有一样会击中你,让你改变对文学的看法。
刘亮程著的《虚土(精)》可算是小说,也可算是长长的散文、诗歌,像《路边野餐》之于普通电影。
全书主要内容,通过下面这段话,可完整把握:
我在远方哭我听不见,我流血我觉不出痛,我的死亡我看不见,我远处的好日子被谁过掉了。我有一千双眼睛,也早望瞎了;我有一万条腿,也跑不过命。我只有一颗小小心灵,它哪儿都没去,藏在那个五岁孩子的身体。
而这样一个故事,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呈现呢?下面是关于刘亮程语言的描述:
三言两语中你就可以感觉到他的语言抬起头来,朝上,朝一个不知道的存在去,它是有灵的,飞起来了。
由情绪入文字,用呓语展现想象力,如此一来,时空的可折叠与可穿越,在刘亮程笔下,如梦似幻。这种少见的小说写法,难得又难为,它是作者独有的迷人特质,亦成就了《虚土》的超凡脱俗。
我居住的村庄,一片土梁上零乱的房屋,所有门窗向南,烟囱口朝天。麦子熟了头向西,葵花老了头朝东,人死了埋在南梁,脚朝北,远远伸向自家的房门,伸到烧热的土炕上,伸进家人捂暖的被窝。
一场一场的风在梁上停住。所有雨水绕开村子,避开房顶和路。雨只下在四周的戈壁,下在抽穗的苞谷田。
白天每个孩子头顶有一朵云,夜晚有一颗星星。每颗星星引领一个人,它们在天上分配完我们,谁都没有剩下。至少有七八颗星照在一户人家的房顶。被一颗星孤照的是韩三家的房顶。有时我们家房顶草垛上也孤悬着一颗星星,那样的夜晚,母亲一个人在屋里,父亲在远处穿过一座又一座别人的村庄,他的儿女在各自的黑暗中,悄无声息,做着别人不知道的梦。
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
你让我看见早晨。你推开门,我一下站在田野。太阳没有出来,我一直没看见太阳出来。一片薄光照着麦地村庄,沙漠和远山一样清晰。我仿佛同时站在麦地和远处沙漠上,看见金色沙丘涌向天边。银白的麦子,穗挨穗簇拥到村庄,要不是院墙和门挡住,要不是横在路边的木头挡住,麦子会一直长上锅头和炕,长上房。
那是我永远不会尝到的谁眼看丰收的一季夏粮,我没有眼睛。母亲,我睁开你给我的小小心灵,看见唯一的早晨,永远不会睡醒的村庄。我多么熟悉的房顶,晾着哪一个秋天的金黄苞谷,每个棒子仿佛都是我亲手掰的。我没有手,没有抚摸你的一粒粮食。没有脚,却几乎在每一寸虚土上留下脚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我都仿佛见过无数次。
母亲,是否有一个人已经过完我的一生?你早知道我是多余的,世上已经有过我这样一个人,一群人。你让我流失在路上,你不想让我出生,不让我长出身体。世上已经有一个这样的身体,他正一件件做完我将来要做的所有事情。你不想让我一出生就没有事情,每一步路都被另一个人走过,每一句话他都说过,每个微笑和哭都是他的,恋爱、婚姻、生老病死,全是他的。
我在慢慢认出度过我一生的那个人,我会知道他的名字,看见他的脚印。他爱过的每样东西我都喜爱无比。当我讲出村子的所有人和事,我会知道我是谁。
或许永远不会,就像你推开门,让我看见早晨,永远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没有见过我在太阳下的样子,我可能一直没有活到中午,那些太阳下的影子都是别人。
五岁的早晨
我五岁时的早晨,听见村庄里的开门声,我睁开眼睛,看见好多人的脚、马腿,还有车轱辘,在路上动。他们又要出远门,车轮和马蹄声,朝四面八方移动,踩起的尘土朝天上飞扬。我在那时看见两种东西在远去,一个朝天上,一个朝远处。我看一眼路,又看天空。后来,他们走远后,飘到天上的尘土慢慢往回落,一粒一粒地落,天空变得千干净净。但我总觉得有一两粒尘土没有落下来,在云朵上,孤独地睁开眼睛,看着虚土粱上的村子。再后来,可能多少年以后,走远的人开始回来,尘土又一次扬起来。那时我依旧是个孩子,我站在村头,看那些出远门的人回来,我在他们中间没看见我,一个叫刘二的人。
我在五岁的早晨,突然睁开眼睛,仿佛那以前,我的眼睛一直闭着。我在自己不知道的生活里,活到五岁,然后看见一个早晨,一直不向中午移动的早晨。我看见地上的脚印,人的脚和马腿。村子一片喧哗,有本事的人都在赶车出远门。我在那时看见自己坐在一辆马车上,瘦瘦小小,歪着头,脸朝后看着村子,看着一棵沙枣树下的家——五口人,父亲在路上,母亲站在门口喊叫。我的记忆在那个早晨,亮了一下。(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