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夫一路都在抚今追昔,他唠唠叨叨地说,开始出租车司机还敷衍两句,后来也烦了,不理他了。我在打瞌睡.早上为了去监狱,起早了。司机放了音乐,车里就他一个人在说。
我住硅谷旁边的芙蓉里小区,租人家的一居室破房子。幸好还有个卫生间,姑夫进了屋就直奔马桶。他在那里待了好长时间,我正担心出了什么事,他拉开洗手间的门叫我。
“把我的内裤拿过来,”他从门缝里伸出脖子,上身光溜溜的,他连澡都洗了,“在包里。”
洗过了澡,姑夫躺到了我的床上,抽烟的时候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提醒他,该给家里打个电话了,姑妈和小峰都在等着哪。姑妈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让我早点去监狱接他。姑夫抽完了那根烟,掐灭的时候说:“生活。”
小峰接的电话。姑夫说:“儿子,我是你爸。”
我听到小峰在电话那头哇地哭出来了,他说:“我爸,我爸。妈,我爸。”
姑夫又重复了一句:“好儿子,你爸。”他也开始擦眼睛。
我去了客厅,看窗外奔跑的车辆和疾走的行人。楼下是忙碌的北京。每天我都站在窗前,看他们跑来跑去,或者和他们一样跑来跑去。姑夫在哭,老男人的哭声让人受不了。他一直叫着小峰的名字。后来应该是姑妈接了电话,姑夫慢慢不哭了,姑妈在那边哭。姑夫兴奋地说:
“我出来啦。”
他和姑妈断断续续地说。嗯嗯啊啊,一会儿又激情澎湃,长篇大论,和姑妈争执什么。我去洗手间把他的脏衣服丢进了洗衣机里,放了半袋洗衣粉开始搅。出来的时候姑夫的电话差不多打完了,他竟然跟姑妈说了几句北京味的普通话。然后姑妈让我接电话。姑妈还在抽泣,但也听出了清爽的高兴,毕竟是出来了。姑妈说,你多劝劝他,让他回家,别在北京混了,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若是还留在北京。千万不能再去干那违法的事了,要是再出事,抛下他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就是挣下一座金山银山还不是一堆粪土。
姑妈只能让我劝,她管不了姑夫。多少年来都这样,姑夫自己都管不了自己。我把姑妈的意思跟他说了。姑夫躺在床上抽第二支烟。
“不能回去,”他说,“就那小地方,抢银行也发不了财。”
“你在北京就能发财了?”
“在北京都发不了,去哪儿都没用。我想趁这两年还能动,把小峰读大学的钱给挣出来。”
“可是姑妈和小峰担心,他们宁愿日子过得苦一点。”
“我跟她保证过了,绝不再办假证,就是蹬三轮也不办了。”
他是我姑夫,忠告、教育什么的都轮不到我,我只是强调一下,姑妈和小蜂这些年生活不容易。姑夫一边抽烟一边点头,说他都知道,以后会老老实实挣钱,挣大钱。
姑夫在芙蓉里待了三天就走了。这三天里他到处跑,出去找工作,也让我给他留意合适的招聘广告。后来他找了一份送报工,先千着,安稳下来再做打算。我给了他两千块钱,让他租个房子,置办一下生活用品。临走的时候他信誓旦旦,说一定不会让姑妈和小峰失望的。
过了两天,姑夫给我打电话。我问他在哪里,让他挂掉我打过去。他说不用了,他用的是手机,我打过去还两头收费。他打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他的号码。
“你要个手机干什么?”我想他真是能穷折腾。
“现代人嘛,没个联系方式怎么混?”姑夫说,一点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二手的,三百块钱。你忙吧,我要送报纸去了。”
2
我姑夫是个办假证的,三年前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一堆假证件都揣在口袋里,就进去了。他进去多少有点冤,当然他的确犯了法。我的意思是说,他当时身上的假证件并不是他揽的活儿,而是一个叫路玉离的女人的生意,她也是个办假证的。
那时候我还没见过这个女人,听说长得不怎么样,但是对我姑夫不错,是姑夫的情人。她害了我姑夫。那天他们俩一起在街上转悠。我姑夫没生意,主要是陪路玉离到万柳中路附近交货。那时候的万柳,除了已经成形的光大花园,只是一片乱糟糟的贫民区,房屋低矮,土路,大卡车过后尘土飞扬,缥缈的沙尘要到下一辆车经过时才能沉落下来。路玉离选择这样的地点交货是有原因的,荒僻的地方警察少。这也是办假证这一行的规矩。要在硅谷门前交货就太危险了。
我姑夫只是个跟班的,他是路玉离的情夫,当然要和她在一起。他又是个男人,东西当然也要他装着。那天他穿着夹克,五个假证揣在他怀里。他还戴着墨镜,叼着烟。手里拎着一方便袋的桂圆,那女人喜欢吃。他们和客户约好了下午三点交货,他们两点一刻就到了,早点到探探路。两点三刻百无禁忌,什么情况都没有。十几米外是万柳中路南口的公交车站,站牌下几个人在百无聊赖地等车,看起来与这个世界没多大关系。从长春桥那边迎面走来三个形貌乱糟糟的男人,一个还戴墨镜,像老大。
墨镜说:“带来了没有?”
路玉离说:“带什么?”
墨镜说:“证呀。”
我姑夫见他们的样子的确像是需要假证的人。就问他的情人:“是他吗?”
路玉离瞅了两眼,低声说:“好像不是。”拉着我姑夫就要走。 墨镜旁边的两个就上来了,挡在他们面前。路玉离一甩手,“快跑。”
他们两人分头跑,当然都没跑掉。墨镜一个人把路玉离收拾了,我姑夫跑了大约五十米后被男外两个抓住了。(P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