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春天,比所有人预期的都要来得早。三月出头就有微微的热风扑面,让人从容脱去厚重的外套,轻装上阵。有了好的气候,才能告别一季残冬,重新站回起跑线,迈开一年的序章。
在浦东郊区的南段,隔着主干道的两边,有总计占地一千亩的巨大建筑群矗立,气派非凡。尤其隔道两边主楼间还修了封闭式天桥,桥身挂着一排巨大的广告谣卜一“我的城市,我的生活:自由马”。
徐斯先把他新买的雷克萨斯停在马路一边,抖开手边的报纸,又瞧一眼。经济皈头条一排黑体大字,写着:“红旗集团控股方四水市纺织一集团拟于近日对外出售原红旗旗下分块业务”。他丢开报纸,打开车窗,探出头往这边的天桥上一张望。天桥上有工人正在作业,准备将广告牌缓缓放下来。
徐斯把车开入厂区,才停好就看到舅舅方墨剑从车间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不少工作人员和服装业的大老板。
方墨剑见到徐斯并不太意外,但也没有当众招呼他,只管同身边人讲着话。徐斯就意态悠闲地在旁等着,直到觑见舅舅独自往二楼的大会议室行去,他才跟了上去。
方墨剑瞪他一眼,却是含着笑问:“你今天这么急吼吼过来是打的哪门子算盘?”
徐斯也就笑嘻嘻答:“我来学习参观。”见方墨剑爱溺地板板面孔,他才又接眷讲道,“我一直对‘自由马’的童装副牌‘小红马’挺感兴趣的,来瞅瞅情况。”
方墨剑笑骂道:“小狐狸,我早知道你没安好心。”
虽然被长辈说中了心思,但徐斯并没不心虚。他会选择今日赶来,的确是没打什么太光明正大的主意。他知道稍晚一些,一旁的会议室内即将由四水市经济系统的领导代表红旗的股权方来宣布红旗集团的分块业务出售计划。今日到此的企业家们全部都是打着同他相同的主意。
但徐斯比现场所有人都多一层笃定。因为他提早就在家里放出了自己盘算这门生意的消息,也算准了舅舅来此地莅临的时间,还瞅准了舅舅得空的间隙,已经将自己的意思表达清楚,所以一定会得到意想得到的帮助。
果不其然,方墨剑又问:“我听你婶婶讲,你还想要腾跃制鞋厂?”
这却让徐斯有些意外了,没想到舅舅会关心到他的一盘大计划中额外的小计划。他这回野心勃勃想托舅舅的关系,把红旗集团的童装品牌用个较为优惠的价格买下来,也预备着再购进一两问制衣厂、制鞋厂以备生产之需。方墨剑口中提到的这间腾跃制鞋厂就是他计划购进的其中一间。
徐斯寻找合适对象收购时才注意到腾跃制鞋厂是间成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老厂,生产的胶底鞋在十几年前曾红极一时。这些年来却渐渐没落了,只能靠接红旗的订单和外贸订单来维持经营。又适逢红旗动荡和金融风暴,就有些支持不住的意思,但胜在行业经验还是丰富的。
徐斯托中间人寻到鞋厂的一位裴厂长,套了套意思,没想到对方竟然十分愿意,徐斯自然顺水推舟了。
只是舅舅特地一问,让徐斯好生疑惑。他答:“是啊,那就是个小厂。不过,这小厂还有什么掌故吗?”
方墨剑讲道:“这鞋厂以前的厂长是老江的丈人。老江就是从腾跃开始入这行的。那时腾跃还是国有企业。后来是老江帮着私有化后还给了老丈人家,现在他们的厂长就是他的小舅子裴志远。”
徐斯一呆,实在是没有想到无意插手的鞋厂也会同江湖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他今日也是约了腾跃的厂长在此地进一步洽谈。
这么一想,他的心里立刻生出一些些道不明的别扭劲来。
也真是白日不能说鬼。他跟着舅舅一路上了二楼,一拐角,就在二楼会议室门外的等候区看劭了江湖。
江湖坐在会议室外大型布展区的台阶上。她身后的布展区还有三五个模特身着去年“自由马”的冬季新款。她坐在模特下首的阴暗角落里,蜷着腿,没有动,更不知道目光放空在何处。徐斯乍一眼看去,以为那也是一个不会动的模特。
江湖身上穿着“自由马”的春季新款露肩的修身长绒衫,一直盖到臀部以下。绒衫是黑色的,她的腿上又配了黑色的打底裤,下面一双棕色的羊皮长靴,一身衣服朴素得体。
从徐斯的眼里看过去,江湖的这个姿态很美。从她的额线到鼻尖到下巴,还有纤长的颈,过渡到从圆领中袒露出的圆润的肩膀,以及修身的绒衫包裹着的身体,线条一路都很流畅,几乎就是个假人了。
方墨剑上前一步,唤了声:“江湖。”
江湖抬起头来。她的短发稍稍长长了些,盖住额头。她下意识用手拂了一拂,答:“方叔叔。”
方墨剑走上前去,徐斯停留在原地没有动。
他并不如一般情场玩家一样,无论经历怎样的风云变幻,都能岿然不动声色。(P023-024)
番外 为你钟情,倾我至诚
徐斯通知他的老友莫北、关止和于直,他要开个联谊会,就在本周末佘山的徐家别墅。那儿有块大草坪,还有个游泳池,徐斯的建议是“游游泳,再搞个BBQ”。
关止听后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四个男人在荒郊野外游泳烧烤看星星,这未免浪漫得有些不合时宜和十分莫名其妙。
徐斯反问:“那去西区夜总会?”
关止怅然地叹了口气,说:“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了西区的夜总会的门是往哪边开的了。”
那么也只好四个男人去荒郊野外聊聊天想想柴米油盐的心思了。对于这种建议,莫北和于直是一向没什么意见的,只是都说要向家里那位告假。
徐斯拉着莫北说:“不管怎样,你一定要来。”
莫北点头,他也知道徐斯有些话想同他讲讲。
前几日,莫北的妻子莫向晚向任职五年的公司提出辞呈,这是同莫北仔细商量后的决定。莫北夫妻俩都晓得这话要是一出口,江湖同徐斯都会有反应。故此,莫向晚把下家工作敲定以后,才去同江湖谈出了这话题。
江湖虽然难免难过,但也绝对在她意料之中。挽留是她必定会做的,谁愿放弃莫向晚这样尽职且能力出众的下属?但莫向晚性格硬朗,已经做出的决定要去执行是势在必行的。
莫北很能理解妻子的决定,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整件事情的经过是层层叠叠的事件累加,以至需要以此方式来解冻。
莫向晚一直认为江湖是一位出色的BOSS,待下属也极其诚恳和慷慨。两人最初联手重振老厂老品牌,在业内很是名声大噪了一番。在这五年内,老厂披荆斩棘,连创佳绩,江湖在业内也渐渐闯出名头。她又是极霸道的一个老板,近乎工作狂状态的工作方式,传染全公司,且非要全体职员均同此心,把企业战略定得老高,从鞋业又要扩张到成衣业,使整个公司的管理层连着好几年都在超负荷的工作状态中。
若是早两年,莫向晚还可承受这样的工作量。但自从大儿子上了初中,小儿子进了幼儿园,莫北近年又接了很多大项目,常常天南地北的出差,公婆年纪也渐渐大了,而她又不放心请保姆。于是衡量再三,觉着一家总要有人拨空好好照料。她需要一份朝九晚五、不再加班的工作来转换自己的状态。
莫向晚同莫北讲了自己的想法。莫北自然毫不反对、而且乐见其成。他也实在心疼妻子隔三差五加班出差,也委婉地同江湖透露过自己的立场。但依照江湖霸道惯的性格,往往就会丢莫北一句:“你要支持支持向晚呀!你也可以多照料家庭的。”
莫北觉得江湖说的也有道理,又和莫向晚商议了几回。两人还是觉得目前还是由莫向晚减轻工作量的安排更适合家庭需要。 当莫向晚正式同江湖讲这件事时,江湖愣了一下,才无奈地讲:“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难道女人最后还是要回归家庭?”
莫向晚忙说:“是我的现状让我放不下两个孩子,也不能给老人添加负担。由我照顾家里,会比莫北照顾更合适。两个孩子现在都到了比较关键的、需要照顾的时候。不过如果换做是你的话,你会有你更好的解决方式,对不对?”
江湖抚着小腹,脸色铁青,赌气说道:“结婚和生孩子这两件事都太麻烦了!”
她同徐斯恋爱多年,始终没有正式步入婚姻殿堂。同徐斯家里头往日恩怨情节是原因之一,徐斯母亲方墨萍始终对他俩关系不置可否是原因之二,乘着好风上青云让事业更上层楼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腾跃鞋业”这五年的发展势头太好了。她根本不愿意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让机会稍纵即逝。她想她的努力可以再建父亲的昔日王国。
然,徐斯未必是这么想。
实际上徐斯明里暗里求婚不下十次,而她一想到结婚那种种繁琐,以及婚后面对徐家亲戚们又要一个头两个大的苦恼势必要让自己分心就开始胆怯,也就明里暗里同徐斯打马虎眼。
徐斯只好旁敲侧击,时不时领着莫非小哥俩或关家龙凤胎或者活泼可爱的小球球玩耍,甚至带回他们同居的小屋过把带孩子当家长的瘾。
莫向晚家里那一向观察力敏锐的大儿子莫非就对徐斯说过:“徐叔叔我看着您挺累的,其实您想当爸爸就直接和江湖姐姐说吧,当男人当得这么婆婆妈妈干什么?太没意思了。”
徐斯为此噎得一个礼拜脸没开过晴天。
徐斯倒是确实被莫非这个初中生的一句话给开了窍。
好友一个一个婚后生活过得蜜里调油,孩儿们绕膝耍得得意扬扬,他还强自撑着黄金王老五的倍增光的面子过着剩男的苦日子。尤其是,业内人士老早把他和江湖当成一对,就连先前强硬的母亲也渐渐摆着随你们怎么样我也不管了的态度出来了。
甚至于母亲还同江湖总有时不时站在统一阵线的时刻。譬如她们都很反感徐斯总搞些并购类投机取巧的活儿;譬如母亲有时候看到报道有讲到江湖总要评点若干句,暗示徐斯带过去;譬如江湖也时而会研究他母亲陈年所作的企业战略规划来取经。
两个事业型女强人明明老早对对方欣赏有加,却总是避着对方行事,而且都对成为一家人带着防备的芥蒂。这就是女人爱计较的劣根性,偏偏他要深受其害,甚至被初中生奚落。
太没面子了!徐斯想,由着她们俩如此这般让自己落不到半点好处,这一点都不是自己一贯的作风。做男人是不应该婆婆妈妈的。 江湖被查出怀孕以后,消沉了好几天。
徐斯状若大度地讲:“这样,你把公司授权给我。我对你们那套还是很熟悉的,管个一年半载不是问题。总不会让你亏本。”
江湖狠狠瞪他:“凭什么我得生孩子?你们男人就台髫生龙活虎爱干啥干啥?”
徐斯皮笑肉不笑:“生理结构不同有什么好抱怨的?总之你放心,以后我绝对不会干涉你的事业,让你自由翱翔,自由发挥。 ‘腾跃’做到世界五百强,我也是你背后的男人、幕后的黑手。”他想,自己早该觉悟,不能事事由着江湖做主,剥夺无数人生乐趣。
但是江湖的大小姐脾气发了起来,不论他如何恳求,就是不愿意去领证。
徐斯策略成功,执行失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请来朋友们出谋划策。但目前的情况,让他有点傻眼。
譬如目前坐在自己面前的于直,说是过来给创意,但实际上捧着手机和他家闺女说了无数甜言蜜语,而且没有要收电话线的意思。
徐斯无奈地对莫北说:“难怪说女儿是老子前世的情人。这家伙一日不见他女儿简直如隔三十秋。”
于直宠爱女儿球球是出名的。但凡能带女儿出来的活动,他一定会把女儿贴身边带出来,但凡带不出来的,就一定电话粥煲个没完。说的也无非是吃饱了没,又学会了唱什么歌,今天有没有想爸爸,没少让徐斯嗤之以鼻。
但是现在没人能和他一起取笑于直。那边的关止也在给家里通电话,好像是他的儿子佑佑接起来的。隔着老远,徐斯都能听到佑佑在电话里奶声奶气地大声哀求:“最最好的小爸爸,给我带个巧克力回来吧!”
关止哄着儿子说:“你爸我没空啊!”
佑佑在那边说:“那你在干什么呀?”
关止继续哄着儿子:“我在你徐叔叔这里呢。徐叔叔马上要结婚了哈!”
那边佑佑好像兴奋起来了:“啊哦!那我要当伴郎!!伴郎是分巧克力的。”
关止说:“哎,你这年纪只能当花童。”
佑佑的小脑袋瓜思索一阵:“花童有巧克力吃吗?”
于是乎,关止也陷入每日和儿子绕话术圈子里暂时没法出来。
最后徐斯只好拉着莫北讲话。
“向晚辞职,我压力很大。”他愁眉苦脸。
莫北拍拍他的肩膀:“我理解。”
“有没有转圜余地?”
“没有。”莫北斩钉截铁。
“江湖因为这,一个礼拜没搭理我了。我连求婚都没有机会求,也没什么好创意。”徐斯恨恨地,瞄一眼和女儿甜言蜜语讲电话的于直,“最好的创意都被他用了,我冤不冤?”
莫北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但是徐斯说:“所以你得给我负责啊!解决我这一大难题。”
和儿子逗完绕口令的关止凑过来说:“那还不容易,公开示爱,没有回头路。”
和女儿甜蜜夜语结束的于直也在一旁说道:“我看也只有这个解决办法。我可以把我们网站的视频广告免费送你。”
徐斯患得患失地说:“万一她还是不同意呢?”他把目光投向莫北,“你好好想想,这可是你和你爱人欠我的。”
莫北很是无语。他想了半天,说:“也只有俗气一点来了。”
在浦东郊区的南段,隔着主干道的两边,有总计占地一千亩的巨大建筑群矗立,依旧气派非凡,尤其隔道两边主楼间还修了封闭式天桥重新安装了新的玻璃幕墙。幕墙外挂着这一段巨幅LED广告屏,成为张江至南汇段,最受人瞩目的一块广告牌。
这栋曾经辉煌的工厂建筑在五年前被分拆拍卖给四间中型服装厂和两间外资鞋业品牌做加工厂,产权十年。只是这一条横跨两地的封闭式天桥,因为归属两边工厂群一边一半,产权分属三家工厂。近些年三家工厂抢夺广告权争得不可开交。但就在近期,这个问题解决了,三家工厂的负责人统一了意见,作价将这一条天桥卖了出去。
江湖每次路过这条路,看到这条天桥,就觉得是在跨越自己心上最后一座难以跨越的心桥。尤其现在沿路段工厂渐多,这一段也会在高峰时段堵车了,因为客观因素,延长了她渡过这段天桥的时间。
今日就是这样,她是参加南汇的展会归程撞上下班高峰。路上无可避免地就得通过这段天桥,也意料之内的在天桥前的绿灯闪停前被堵住,待到红灯闪过,绿灯又起,前方车辆毫无挪动余地,江湖还是被堵在原位。
看来今天路况实在是糟糕了点。江湖百无聊赖地又看向天桥。
今日的天桥有一点不一样。江湖仔细地看了看,和她印象中的不一样。因为天桥分属三家,所以从来缺人搭理,一直灰头土脸又孤孤单单地架在这里。但是今天,天桥被清理干净了。玻璃幕墙像是新的,还多挂了一块LED广告屏,正在播放着台标是某知名视频网站的广告。
猝不及防地,江湖看到了徐斯出现在LED屏上。她被吓了一跳,心想徐斯什么时候去给他们徐风的饮料拍了广告片!
屏幕上的徐斯,穿着江湖看得眼熟出茧子的白色西服西裤,他对着屏幕外的人笑了笑。
挺帅的,江湖想得有点得意,比徐风集团的其他男明星代言人要帅得多。 屏幕里的徐斯对着屏幕外的人开始说话了,但是江湖听不清屏幕上的徐斯说的话,只能看屏幕下方的字幕。
“五年,你可以做一份很有激情的事业。五年,你也可以彻底融入另一个人的人生。徐太太,”徐斯在屏幕里张开了双臂,一臂指南,一臂指北,“再等一个五年,你就可以重新从这里的南边走到这里的北边。但是现在,这里已经属于你,以后这里都会属于你。这是我对你一生的承诺,”他潇洒地把手指一指,指向后方——正是天桥所在的方向。
江湖根本反应不过来。她只是惊讶地望住大屏幕,她向来灵敏的头脑在这个时候当机了。
而屏幕上的徐斯将手收回来的时候,捧上了一大束洁白得像漫天星辰的碎花,捧着花的他,低头片刻,似乎有点脸红。但他很快抬起头来,对着屏幕微笑。
这时候江湖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接通时,才发现旁边车道上并行着一辆老式别克。她和对方几乎同时摇下车窗。
徐斯正拿着手机对着她微笑:“你知道这是什么花?”
江湖嘟嘴:“你知道我不懂花。”
徐斯说:“这是最普通的荠菜花。”
江湖问:“所以呢?”
“花语是‘为你献上我的一切’。”
江湖不想脸红,可是忍不住脸红,就像屏幕上捧着花的徐斯一开始那样。她又望向屏幕,屏幕一瞬暗下来,然后渐渐起了一层云雾,幻化成一匹奔腾的马的形状。马蹄扬起的云雾之间缓缓浮现出一行广告语,占据了整个屏幕——“我的城市.我的生活:属于妳!”
江湖一震。熟悉的广告词,就此时,就在这里,用这样的方式,再一次出现在她的眼前。而且写着——“属于弥”。她眼前浮起一层水雾。
“我把天桥买下来了,以后天天播‘腾跃鞋’的广告。五年后,我们一家就可以把左右两边的工厂再买下来,挂上‘红旗’的招牌。”徐斯用声音蛊惑着她,“嫁给我吧?”
江湖忍着盈睫的泪意,低斥:“求婚也求得这么市侩,只有你了。”
徐斯流里流气说:“这是我们的共同风格,不是吗?”
江湖握着手机不语。
徐斯只好无奈地大吐苦水:“为了让你看到这广告,我可是横算竖算你的经过时间,做了无数方案,跟着你走这条路走了十来次,终于抓住了今天千载难逢的时间差。这可不比你当年做腾跃方案花的时间少!”
江湖依旧不语。
徐斯继续动之以情地说:“我今朝跟着你开了很久。等你在南汇开完会,一路跟过来,掌握时间,安排机会,就怕错过了最好的时间,紧张得我午饭还没吃。”
江湖着急了一下:“你这家伙做事还是这么糊涂,不吃饭你想饿死啊!”
徐斯借机再接再厉:“怎么样?江总觉得我这个方案可行不可行?能不能签合同?”
江湖“噗嗤”一笑,正要回答,这时,红绿灯下的交通警朝着他们这个方向走过来,并且吹起了警哨。江湖和徐斯都不敢怠慢,都坐直了身体。
交警走到他们俩车中间,公事公办地说“驾驶机动车拨打电话,妨碍安全驾驶,一次记2分,罚款二百,麻烦两位把驾照给我。”
楔子·逆风之处有朝阳
夜里很凉。当那大汗淋漓的男人离开自己时,江湖才真切感到夜里真的很凉。她打了一个酒嗝,仍然迷迷糊糊,因为刹那间失去了温暖的倚傍,有了片刻的警醒,头脑反而慢慢清醒。
男人抱牢她的腰,从她的脖子上深深吻下去。男人的身上也有酒气。他的吻还带着红酒的香醇,在她身上的沟壑之间留恋,想要继续将她灌醉。
只愿长醉,不愿清醒,江湖这时是这样想的。
男人终于累了,放开她翻身睡去。江湖却是醒透了,怎么也睡不着。她翻一个身,背对着男人,深深呼吸。室内的空气也冰凉,他们刚才没有开暖气。虚幻的温暖以后,还须面临冰冷现实。
江湖想了起来,这是山间的私家旅社,表面无比奢华,但是孤零零地伫立山间,还是凄冷。念及此,这一股冷意在她心底结成冰,自心底而起,荒凉到头,变作冰凉眼泪,差一点落下来。
江湖分不清是后悔还是痛苦,也无暇去细细确认。她勉力地揉了揉酸痛的腰腿,身边的男人慢慢发出均匀的呼吸,应该是睡沉了。
室内复又恢复沉寂。
江湖微微抬了头,榻榻米的对面是一扇窗户,白色的窗帘在黑夜里让窗外隐约的山影更像是魑魅魉魍,发出莫名的吸引力。她撑了一下身子,坐了起来,那一股心底的冷意又开始汇聚,催促她站起来。于是她面对着窗户站起来,走过去,轻轻拨开了窗帘,在插销上轻轻一摁,微微使力一推。窗户被整个地推开,山间的风卷着白色窗帘,飘忽不定,如同孤寂白影。
从窗帘间隙看出去,外面原来没有魑魅魉魍,只有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月亮。远处是黑魃魃的山岳,闪烁的星子也许都掉落在山坳里,留月亮一个勉强孤独支撑。
也许月亮也会感到凉。江湖不禁用手臂环抱住自己,望着月亮发了一会儿怔,猝然放下双手,慢慢地扶向窗框。
伊豆的春天会来得很早。冬天的积雪没有化开,这里的花朵就会绽放。连绵的雪松林中间隐藏着峭壁,峭壁下的溪流已经潺潺而动。现在天很黑,看不到春天绽放的可爱花朵,也看不到窗下连绵的雪松林。
但江湖知道这扇窗下就是一个峭壁,峭壁下就是溪流。如果天光大亮,可以从这扇窗子看清外面峭壁上雪松绵延的壮丽风光。江湖轻轻抚摸着窗棂。窗子的尺寸很合适。日本人的设计向来以人为本。那样的宽度和高度,足够让居于此间的客人有个远眺天城山的美好视角。
这个尺寸,也足够她做一个飞跃的姿势。
有位她唤“洪姨”的前辈,在刚才的酒会上说:“许多日本人会选择在这里自杀,葬身在美丽的溪谷,灵魂可以飞上天城山。也许天城山没有像富士山那样拥有雪山女神,但是离天堂总是近一些。”
江湖听到了,没来由就记住了这句话。
天城山上有汤岛温泉,终年烟雾袅绕,果真就像是仙境,使得人人向往。山崖美景繁盛处建了些温泉旅馆,最有名的汤本旅社也建在此处,川端康成在那里写了《伊豆舞女》。美好的故事不包含这里存在着的险要。这一间私家旅社就建在这么个险要的、但是能览尽天城山胜景的悬崖旁。
从这里跳下去,势必粉身碎骨,一生休矣,然后便可随波逐流,让灵魂飘荡到天城山上。
江湖抓紧了窗棂,猴着腰,闭着眼睛,咬一咬牙,马上就能来去无牵挂了。只需要一瞬间,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风也很急,呼呼刮到她的面上,有点疼痛,但她顾不上,踮起脚,把膝盖搁在窗框上面。
突然,她的腰被一双有力的臂膀勾住,已经跪在窗框上的腿也被扯了下来。整个人像被人拖麻袋一样拖回了榻榻米上。
她刚才差一点忘记这间房间内还有一个男人。此刻这个男人正牢牢抱住她,箍得她快要透不过气来。
江湖尖叫:“徐斯,你放开我!”
徐斯手臂和腿脚都很有力,按住她,就能让她无法动弹。他的声音很冷:“你要是跳下去,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江湖奋力挣扎,疯子一样甩着发,叫:“混蛋,放手放手!”
徐斯当然没有放手,反而反剪住她的双手,更大力地摁住她的双腿,吼道:“你给我老实点。你莫名其妙跟着我进了房上了床,还想让我莫名其妙坐牢?”
江湖扭动身体,徐斯是发了狠力的,不但摁痛了她,而且让她不管怎么挣扎,都没办法挣脱他的挟制。她尖叫:“你滚蛋,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徐斯冷笑:“我可不想在日本坐牢!你要是想死,可以,回家去跳黄浦江。”
江湖停下挣扎的动作,也冷笑出声:“我差点忘记了,你家就你一个男人,还没留后,死了多冤!”
这话激怒了徐斯。他腾出手来,捏紧她的下巴,捏得她很疼:“说什么废话?你要死也别拉我做垫背!”
江湖突然地号啕起来,忍住的眼泪最终还是没法真正忍住。泪水让她的面部痉挛而且狰狞,让她的喉咙声嘶之后而力竭。
她的哭泣让徐斯猝不及防,黑暗里只看到她痛苦得皱成一团的面孔。幽幽月光一照,短短的发遮不住这丑态,所以更加触目惊心。他一贯厌弃女人的哭泣,自来认为鲜少会有女人哭得美。如今他更加确信这一点。眼前的江湖哭了一个惊心动魄,惨不忍睹。他心底的厌恶愈盛,但又不能放手。
窗子还开着,山风吹进来,幸亏能借用这一点凉意让自己保持冷静。徐斯决定此时坚决不可以放手,必须要杜绝其后可能会牵连到自己身上的可能。
其实,徐斯也不是没有后悔。
若非身体的冲动,心理的放松,以为他乡故知的好艳遇,暗中得意忘形,又何来眼前的麻烦?或者可以怪江湖掩藏得太好,让他失去警惕。
这件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呢?徐斯想,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一切还是正常的。
他是在今天早些时候,主办方派车过来接他同婶婶洪蝶参加中日企业家联谊年会时,见到了江湖。
他头一个印象是,这位昔日光鲜的国内服装业翘楚——红旗集团董事长江旗胜的掌上明珠,怎么就憔悴成这个样子了?
她不但人比他印象里的样子瘦了,头发也剪得细碎。老老实实一件白色翻领衬衫,衬衫外头套了一件黑色船领上衣,下头是同样黑色的呢裤。一点都没有春天的颜色。
这和徐斯记忆中的江湖大相径庭。
在他的印象中,江湖是带着娃娃相的娇憨女子,常年留一头打理得光泽夺目的波浪长发,饱满的苹果面孔上眉毛和眼睛都生得像芭比娃娃一样神气。她最喜欢向她的父亲时喜时嗔地嘟嘴撒娇。
他还记得同江湖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也不过就在三年前。
那回他去红旗集团总部寻江旗胜做商务洽谈。江旗胜正有个临时会议要结束,请他在办公室外等候区等待片刻。
江湖突然就从江旗胜办公室里走了出来,对着徐斯就问:“你姓徐?”
他点头。第一个感觉是眼前这女子穿得靓,一身天青色的Shanghai Tang前短后长束腰丝质上衣和丝质黑色束脚长裤,上衣在她的腰后头打了一个很漂亮的……
后来,洪老头从小荣那儿又取了一批水壶,是从南方的沿海城市偷运过来的,制作得特别精美。老毛子要了一次,货不够,又要了很多货。小荣又装病回了两趟家,其实是去南方组织货源。
小荣和老毛子约定在山里的边境线旁交易,货是分批带出去的,都是小荣和洪老头一块儿送的。剩下最后一批货时,兵团恰好要开会,丫头对小荣说:“我和我爸去。”
小荣同意了。
只是丫头的运气不好,她和洪老头的手推车刚进了林子,就被一阵手电筒光照得睁不开眼睛。
他们被送去城里的拘留所。审讯的同志和蔼地告诉他们,他们在林子的那一头发现等货的人,于是鸣枪警告,那些人落荒而逃。他们在林子里搜查,直到遇到洪老头父女。
洪老头在拘留所犯了老慢支。丫头被警察同志带到他跟前。他艰难地向丫头使眼色,一直到他被卫生队的人抬走。丫头知道父亲的意思,如果不招出小荣,他们就是一条“投机倒把”的大罪,是要被枪毙的。但是如果招出小荣,小荣会被枪毙。
丫头坐在拘留所冰冷的监牢内,特别想念小荣用树叶吹出的《小小竹排向东流》。
故事说到这里,江湖着急地问洪蝶:“小荣去救丫头了吗?”
洪蝶摇摇头:“丫头被关了几个月。她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父亲主动交代了罪行,但是坚持自己的女儿并不知道这一切,最后他被判了死刑。”
丫头被放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枪决了。父亲临终写了一张字条留给她,上面只有一句话——“好好过日子”。
她攥紧了字条,埋葬了父亲,然后直奔兵团,想找到小荣。
这一年知青大返城,兵团和农场都乱哄哄的。每天都有大卡车接走一批又一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的年轻人。
丫头找到小荣的班长,又找到了团长。他们都是当时和小荣一起被她救下来的人。她想他们一定知道小荣去了哪里。但是班长什么都不肯说,团长最后告诉了丫头:“小荣第一批就走了,是小虎弄回去的。”
后面的故事洪蝶说得十分简短:“后来丫头辗转去了深圳打工。她表现很好,剪过纸的巧手干什么都灵敏,很快升职。她还去念了夜大,遇到了她后来的丈夫。她的日子越过越好。但是她不会忘记,她的爸爸是因为她死的。心里的悔恨会跟随她一生一世,但是她的爸爸希望她好好活下去。”
江湖喃喃叹息:“可是,不是小荣死,就是她的爸爸死。这样的选择真难。”
洪蝶说:“再难,要过去,总是会过去的。人生不过如此。”
月亮往西面偏移,日子也不过如此。月亮将要被太阳替代,开始一段全新的历程。
江湖从温泉里站起身来。她拉起了洪蝶,说:“洪姨,谢谢你。”
洪蝶同她携手,走出温泉,一阵山风迎面吹来。洪蝶说:“你瞧,时间过得多快,又是新的一天。尽管有逆风,可是逆风处有朝阳。”
江湖抬起头,果真迎风可见朝阳。一线一线的光在黑幕下探露出头,温暖人目。坠落的星子已经不见了。
春天应该会很快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