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沿着旧路进山,我听到布谷鸟的叫声布满南山,在烈日下重温昨日的道路。我看到一架飞机飞过山梁,这是一架客机,我无法判断它的起点与终点,但我们在此刻相遇。机上的乘客俯视南山,如同一幅抽象的地图,可我是南山上一个无法分辨的行路者,我仰望飞机穿过云层,我和机上的乘客处于不同的空间结构,即使相遇,也没有交流,甚至无法感受对方的存在,可这毕竟是真实的交叉、相遇。
当你遇见一条溪流、一棵树,也无法进入彼此的时空结构,你无法突破身处的结构的界限。而只有昨日遇见金山的瞬间,行路者迷失在山水间,已经无法分辨山还是我,故乡还是他乡,永恒还是瞬间。这交融的瞬间,是南山向一个孤独行路者的馈赠,是被时空拘禁的灵魂重归自南与诗意的瞬间。诗意的语言,关联着这样的迷醉与交融,当我厌倦了自己的文字,不是厌倦文字本身,而是厌倦了失去自由与诗意的语言。进入南山,也是进入语言的自在,是脱离世俗工具的控制,进人语言的原型。这是万物初被命名的真挚,是神性笼罩的造物之欣喜。
在山脊的一片柏树林休息,一只白色的小犬蓦然出现。这是只典型的中华田园犬,这样的小犬,伴随着我的童年。从包里找了一块火腿给它,又找到几块鸡翅,它欢快地扑上去。等到我再次上路,它已经成为我的朋友。看着它欢快地为我探路,又欢快地回来迎接,不禁有些心酸,这是一只缺少爱的孤独的精灵。
但我无法带它回城市,那里没有它的位置,一只山野中长大的小犬,习惯了自然真挚的山野,在机心重重的城市,命运一定是个悲剧。我开始向回驱赶它,它不情愿地返回,须臾,就又跟了上来。有一次,我看它冲向悬崖,不禁吃了一惊,后来才发现它是为了解渴,去舔悬崖上渗出的水珠,人类的悬崖,对它也许只是漫步的山坡。终于我用登山杖把它赶了回去,它躲在草丛中,忧伤地目送我远去。也许它并没有跟随我回家的意愿,只是送我一程而已。
这次,我没有找到昨日的金山,在烈日的炙烤下,那些光影、那些诗意的迷幻,皆已隐遁。由此看来,昨日诗意的秘境,不是物理的秘境,而是黄昏与我的情感,那些温暖的往事共同建构的秘境。诗意的南山,不仅是物理的存在,更是心灵的建构与创造。与其说南山是地图中的确定符号,不如说是由心灵塑造的虚拟存在。
我也没有进入昨日诗意的落满花瓣的小路,而是在一个岔路口误入歧途。经过一段难走的石子路,还遇见了三个无所事事的中年汉子,他们的包里露出新砍的小树,估计是回去做拐杖吧。他们竟然还在树林中抽烟,无数次山林大火的缘由在此初现端倪。路的尽头,是一个自然形成的垃圾场,树木被推倒,各种明显来自城市的垃圾沿悬崖倾倒了下去。那些黄绿的色彩,暖昧地堆积于林中,这令我想起一些令人恶心的当代艺术。当代也如南山的两面,有琴瑟和鸣的金色山峦,也有不堪入目的垃圾场。
绕过垃圾场,是一个停工的采石场,一座山峰已经被削去一半,露出亿万年积淀的触目惊心的内里。山若有灵,山应在悲泣。我从一个山脚的村落回家,村落中梧桐花盛开,浓郁的花香给我失落的心以慰藉。
在公交车上,我在微信中看到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想起多年前在富阳漫游的日子。当一幅画进入手机,这是一个奇妙的旅程,那虚拟的图像之影,在微信圈中传播,这被不断复制的投影,在不同的终端被阅读,唤起情感与想象,也唤起山水的回忆。在黄公望森林公园,已经全然找不到黄公望的踪迹,仅存的竹林茅舍,也只是当代公园的规划。
当南山成为虚渺,便成为往事的安置,重构、栖居之地。我们如今只能从《富春山居图》想象黄公望的隐居生活,而绘画是心灵的图像,它从山水本相出发,抵达的是灵魂的本相。黄公望每日桥头饮酒,酒坛堆满桥下,既能投掷酒坛,想必也可投掷他物,如今禁止倾倒垃圾的河水中都污浊不堪,在没有下水道、没有垃圾回收系统的元代,其状可知。清代传教士到北京,闻着街上散之不去的异味,走在泥泞不堪的街道,马车时常陷在污泥中,留下了对华夏文明的第一印象。想来《富春山居图》那清洁的画面,只是心灵的净土,也是污泥中开出的一朵莲花。这还是一个洁净的时空创造,令后来的观者净化心灵,容纳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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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山林,人为的规则便再也无法禁铜这山林的灵气。山谷中的柿子树挂满凝霜的柿子,这些脱离了世俗功用的柿子,依然遵从天地自然的秩序,它们成熟、凝霜、坠落,归于泥土。回望群山,南五台等诸山已被朝阳照亮,在光线暖昧的山谷远眺金色的山峦,这深人心扉的金色,是山峦的光芒,也是照亮心底的圣洁光辉。
积雪之处便开始脱离景区,路上看到一行脚印,通向一座废弃的房舍。我清晰地感受到住山者的存在,打柴归来柴捆拂过雪地的痕迹,几枝散落的树枝,还有一只狗的脚印。无法见到他们的身影,他们和鸟兽一样,因人声而藏匿。一路也没有听到犬吠,修炼者的宠物也在山中止语。这些避世者,在这苦寒的深山,回望尘世,也许觉得自己的往昔、亲人,都只是一场梦吧。
甘湫池废弃的村庄,也有几处房舍依然有居住者的痕迹,在这海拔一千七百多米的堰塞湖旁,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土墙,有故乡般的温暖。转过村庄,雪地上只余鸟兽的足迹,万山无声,只有溪流在雪下潺谖。那林中透出的明澈雪光,林中恍若山鬼的凝视,又令人魅惑而着迷。在无人的终南山行走,时而有惊飞的山鸟,在天空掠过,林中的雪光仿佛虚空,又恍若诸神栖居。一个写作者,在这里终于无言,在这无言之地,天地回归了语言最初的源泉。
回城已经入夜,在临近大明宫遗址的宾馆住下,唐代的先贤从这里走人南山,又从南山回到这里,凭藉现代交通工具,我用一天重温了先贤的道路。我到南山寻觅古人的诗句,也追寻那些诗句的源流,终南山绚烂、纯净的雪光在我的脑海中闪耀。这至大的光明,这无以言传的灵性之辉,这超然于语言之上的真挚存在,是我脱离迷境的圭臬,是照亮晦暗灵魂的神之光芒。
当我进入大明宫的废墟,看到自己映在唐代土墙上的影子,这虚幻的影子,是我存在的真实境遇。那些掩埋于地下的器物,陌生而熟悉,这是华夏的源流,我们站在断流的河畔,孤独无依。在一个瓶罐、一尊陶俑的线条与色彩中,我们恍然找到一丝血脉的回忆,有时,你又恍然进入一首唐诗,那是另一个你在山中隐居,是另一个你进在山中独饮,潸然泪下。只有山中的日月,尚存于无人的南山。
李商隐在终南山的晚霞中体味诗意的无言,在语言的河流进入大海巨大的概括、抽象之前,喧嚣的众声忽然沉寂,万山苍茫,恍若虚无。或许,就在此时,升起无声的天籁,就在此间。那些指向明确的语言,开始脱离人为的建构,假借孤独行路者的足迹,进入超越之境,进入无言的自然秩序。
那些晦涩、多义、绚烂多姿又哀婉的咏叹,在天地间弥散。我来到乐游原,李商隐的乐游原,那被命名的、关联着夕阳与伤逝的乐游原,因岁月的积淀而脱离了诗句,如今的乐游原只是一个市民健身公园。只有原顶葱绿的新草令人惊异,冬日变成了初春,这是古原暗蕴的灵性使然。
我在长安之南进入古人命名的南山,我的影子在终南山转瞬即逝。这些路程最终变成一行诗、一幅图像,这是语言的救赎,一个孤独的行路者,以此印证生命,追寻伤逝的梦境,创造语言的冢园。
当我从西安返回,从飞机上看到秦岭以东的太行、王屋,这如地图的连绵群山,在我写作《废墟与花朵——山水艺术志》的时期,曾经留下我追索的足迹。彼时,我在消失的济水遗址寻找济水,在废墟中虚构,在流逝中回忆、挽留,用文字和图像的创造对抗沉沦。而此刻,我在南山归来的路上,想起南山灿烂的雪光。那天从终南山下山,在暮色中抬头,满天繁星,天地如洗,我忽然觉得,自己只是一句诗的冗余、一幅画的投影。
417年,陶渊明作《饮酒十二首》,序中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然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他在《饮酒》诗中有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已经辞去彭泽县令,在乡间生活了12年,此时的南山,既是种豆南山下的实指之地,又是脱离了世俗命名、新的自我主体建立后的蓦然发现。这是一个脱离了烦冗规则的主体,自在无碍,如飞鸟人林、池鱼归渊的理想家园。
晋安帝义熙十一年(415),陶渊明六十四岁,身为彭泽县令的陶渊明,作《杂诗十二首》,其七写道:
日月不肯迟,四时相催迫。寒风拂枯条,落叶掩长陌。
弱质与运颓,玄发早已白。素标插人头,前途渐就窄。
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去去欲何之?南山有旧宅。 他已经厌倦了被役使的命运,萌生归隐南山之意,他在《杂诗十二首》,其十说:
闲居执荡志,时驶不可稽。驱役无停息,轩裳逝东崖。
沈阴拟薰麝,寒气激我怀。岁月有常御,我来淹已弥。
慷慨忆绸缪,此情久已离。荏苒经十栽,暂为人所羁。
庭宇翳馀木,倏忽日月亏。
这种驱役无停息的生活该结束了,萧统《陶渊明传》载:“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日: ‘应束带见之。’渊明叹日: ‘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辞职,赋《归去来》。”程大中《四书逸笺》卷一云:“古人无事则缓带,有事则束带。”整肃衣冠,是正常的官场礼节,但从陶渊明的反应中,深含对督邮的鄙视。督邮始置于西汉中期,《汉书》日:“郡监县有五部,部有督邮掾,以察诸县也。”
史上最有名的督邮当属《三国演义》中苛责刘备,被张飞痛殴的督邮。《三国演义》毕竟是演义,据《三国志·蜀书。先主传》记: “灵帝末,黄巾起,州郡各举义兵,先主率其属从校尉邹靖讨黄巾贼有功,除安喜尉。督邮以公事到县,先主求谒,不通,直入缚督邮,杖二百,解绶系其颈着马柳,弃官亡命。”裴注引《典略》: “其后州郡被诏书,其有军功为长吏者,当沙汰之,备疑在遣中。督邮至县,当遣备,备素知之。闻督邮在传舍,备欲求见督邮,督邮称疾不肯见备。备恨之,因还治,将吏卒更诣传舍,突入门,言‘我被府君密教收督邮’。遂就床缚之,将出到界,自解其绶以系督邮颈,缚之著树,鞭杖百余下,欲杀之。督邮求哀,乃释去之。”刘备痛殴上司督邮,足显一代枭雄本色。 陶渊明只是一介文人,面对身为顶头上司的“乡里小儿”,只有归去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南山的家园与彭泽的牢笼,构成了自由与束缚、诗意与无聊、生机勃勃与沉闷压抑的对立,在南山,万物生长,自由栖居,时光无时不在创造;在彭泽,规则森严,充满禁锢,时光是徒然的耗费。当陶渊明脱离了世俗的羁绊,方有如此温暖自足的南山显现。南山当然有世俗的命名,但对于一个超越世俗秩序的灵魂而言,觉悟处,抬眼所见,便是南山。
南山又是一个隐居的象征之地,东汉崔琦《四皓颂》说:“昔有南山四皓者,用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东园公是也。”
陶渊明归隐田园,其时其文名尚未显现,与声名卓著的南山四皓不可同日而语。面对南山,南山不仅是家乡浔阳的南山,也是与南山四皓之南山异形同构的精神栖居之地。与南山对立的是正统的庙堂,南山四皓所处的南山,是秦都咸阳之南的终南山。陶渊明所处东晋,都城在建康(今南京),晋安帝元兴二年(403),陶渊明曾追随的桓玄篡乱建立桓楚,改封晋安帝为平固王,迁居陶渊明的故乡浔阳。此时的南山,与长安之南的终南山,有着近似的时空结构。
晋安帝隆安二年(398),四十七岁的陶渊明人江州刺史桓玄幕府。《晋书·桓玄传》描述: “(桓玄)及长,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属文。”只做了三个月皇帝的桓玄,虽然骄横,却天赋异禀,极富艺术气质,据说他出生时就有光照亮房间,因此小名“灵宝”。陶渊明追随桓玄五年,显然与桓玄本造、积淀了一脉清流。
南山之下,是乡居者的家园,南山则是诸神栖居之所,月明之夜,花仙的舞蹈、精灵的夜宴,与草木溪流交汇。那隐隐的天籁,代替了日间的声息。从长安到南山,是从人间秩序到自然秩序,从语言的牢笼到无言的自由之境。凝望南山,产生的诗意篇章,也是解脱生命桎梏,拯救灵魂、重归家园的过程。那铺满金黄落叶的大地,日月之辉,在永恒中嬗变,在寂静的流转中显现着时光的意义。乡居者与行人凝视着山中的风物,在风物的流转中确立着自身的存在,体验着时光的真意。当陶渊明从秩序森严的官衙卸去负累,在田野中漫步,那些被压抑的时光重新沐浴于自由的山野清风,生命的意义被重新发现、重新创造。
山野、庄稼、菊花、东篱,本是乡间生活的寻常物象,但由于在诗人的诗意凝视中,蕴含了深沉的时光创造之力,萦绕着自由生息的天籁之音,从而生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乡间的寻常情境,在这诗意的浸润中,成为永恒的桃花源。
从寻常的草木、河流,乡间的路径到草木的源初秘境,河流汇聚的雪山之辉,道路凝结的时光,乡居者突破实用的局限,回归生命真实的时光,抵达神秘的诗意。
南山不再是命名中的物理存在,而是精神的源泉、灵魂的归宿。而南山下的一间茅庐、一顶蓑衣,亦超越实用的物之属性,成为诗意的精神家园。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南山本就是野草的家园,草盛豆苗稀,则南山还是南山。若豆苗占据了南山,则南山不再,自然的秩序被人工的意志所占据。南山通向的,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
在我的家乡沂蒙山,故居并无南山,只有北山,及至到了北大荒,也只有北山。但当我远离家乡,故乡的北山便成了南山,我数十年后同到故乡,我恍然觉得,自己从未远离。
张荣东著的《一个人的南山》系作者从中国文化的南山意象出发,在真实山水间行走、寻找诗意语言的记录,以作者在南山的踪迹与传统的南山意象为空间,探寻日常时空与艺术时空之间的奥秘,寻根文字与绘画语言的诗意源头。作者文字优美,意境深远。
张荣东著的《一个人的南山》一书以二十四节气分篇,其中将诗、书、画融为一体,相互辉映,既能丰富本书内容,又能将作者在旅行中的情感表现更为完整,给人以更多的审美享受。作者借由在生活工作社会中遇到各种困惑,继而以个人徒步旅行的方式,走进山川,在自然山水中寻找艺术的源初。《一个人的南山》一书进一步聚焦中国艺术的南山命题。书中,张荣东先生对“南山”进行重新解构,身处其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艺术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