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江南么?
北方太自信了,自信得近乎昏聩。他们总是习惯于从太史公的《史记》中去认识江南。太史公笔下所描绘的,是一个榛莽丛生、地广人稀的蛮荒的江南;一个火耕水耨、饭稻羹鱼的原始的江南;也是一个苟且偷生,无积聚而多贫的瘠薄的江南。最后,他老人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是故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干金之家。”这是一幅原始共产主义的图景。司马迁曾游历过江南,他笔下的描写照理说是有根据的。但即便如此,也只是他那个时代——西汉前期——的江南。北方如果老捧着过时的皇历不放,那就大谬不然了。江南是中国的江南,它的经络血脉是与北方息息相通的,因而,每一个强盛的王朝在走上历史舞台之前,都是以江南的崛起作为序幕的。例如,秦汉大一统之前的吴越对江南的开发,隋唐盛世之前的六朝的繁华,明清大帝国之前的宋室南迁以及由此带来的对南方的惨淡经营,等等。北方是政治的北方,是王者之气的北方,因而也是滋生理性与阴谋的北方;江南是艺术的江南,是祭祀和歌舞的江南,因而也常常是“一片降幡出石头”的江南。不错,江南是柔弱的,但那是一种有着足够韧性的柔弱。你可以一时忽视它,却终究还是离不开它。当北方在为王冠的归属而厮杀得昏天黑地时,江南却在默默地兴修水利,垦殖耕耘,并悄悄地完成了由木、石和青铜工具向铁制工具的转变。这样,当北方的厮杀有了点头绪时,在废垒残垣中蓦然回首,江南却正是莺歌燕舞的好风景。
历代的帝王大都定鼎于北方,目光又往往关注着更北方的大漠边关。在他们中间,杨广是比较早地开始关注江南的——岂止是关注,简直是一往情深。这当然与他在江南的经历有关。开皇八年(公元588年),晋王杨广率五十万大军浩荡南征,一举平定南陈。这场战争结束了自永嘉之乱以来将近三百年的分裂割据局面,实现了秦汉之后的又一次大一统。而对于杨广本人来说,江南给予他的,不光是六朝金粉的艳丽和结绮临春的奢华,更重要的是一笔丰厚的政治资本,一个刚刚十九岁的少年,就统兵出征,立功于千里之外,雄姿英发,所向披靡,这是何等令人瞩目的风光!当然,哗众和出彩还不是全部,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子,平陈之役还给了他一次和军界重臣们沟通和牵手的机会,这一点亦不可小视。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杨广政治生涯的第一步,是在江南这块舞台上迈出的。随后,他便被封为扬州总管,在江都一住就是十年。
这中间有一桩事有必要说一下。开皇十年(公元590年),江南发生了士族土豪的叛乱,其时杨广恰好奉命出镇扬州,他实际上主持了平叛的政治攻势。先后招降了十五座城邑的叛乱分子,有力地策应了杨素的军事行动。但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却没有说及此事,且将杨广去扬州写在杨素平定泉州之后.给人的印象似乎是杨广事后才受命赴任的。史家的笔头真是了得,一次悄悄的技术性处理,就把杨广在平叛中的作用抹煞得了无痕迹。这是司马光因厌恶杨广其人而做的一点手脚,对于一个严肃的历史学家,这是很不应该的。
在江都的十年,杨广正值二十岁到三十岁,对于一个男人来说,这是性格形成中最具关键意义的十年。他后来对江都那么痴迷,既体现了一个政治家的深谋远虑,也体现了一个普通人感情上的偏爱。江南是女性的江南,这里的美似乎不是庄严神圣或国色天姿的那种,却绝对是温馨可人带着股肌肤之亲的。所有的艳色和风情都以一种轻描淡写的方式滋润着你,有时也能让你为之惊栗甚至掉泪的。即使是灯红酒绿和纸醉金迷,也是带着诗意的灯红酒绿和可供吟哦的纸醉金迷。因此,这里的一切——山水、风俗、衣冠、人物,以至清风明月、流水落花——都和杨广自身的性格有一种灵性的契合。杨广的性格中其实有着太多的女性成分,例如那种天然的艺术气质,那种情绪化但又极富于浪漫色彩的想象力,还有那种小肚鸡肠般的敏感和狭隘。这种性格的形成,可能与他母亲独孤氏在家庭中过于霸悍专权有关。女人往往容易平庸或害怕平庸,容易诱惑或被诱惑,这种性格膨胀到了极致便伴随着媚俗形式或自毁形式,这或许可以解释杨广后来为什么会那样恣意妄为地胡闹。
一个北方血统的青年皇子在江南的风花雪月中成长起来。成长是生命的又一次孕育,江南的风花雪月托举着他的灵魂,也摇曳着他的梦想,北方的粗犷与南方的柔媚在他的血脉里碰撞、融合,最终流出一个成熟的性格。从此以后,南方也成了他血液的一部分,他不会再用一个北方人的目光来打量南方了。是的,一个泱泱大国既需要北方的气概,也需要南方的心灵。就如男人和女人,是互为一半的关系,男女相得,才能达到最高境界的和谐。如果说北方是独立苍茫的长啸,南方则是分花拂柳的浅唱。一个没有北方的中国是没有思想也没有脊梁的中国,且看那个刚刚曲终人散的南朝,虽然文采风流,如满天云霞一般灿烂,可一旦强敌迫境,城堞下却找不出几颗血性刚烈的好头颅。同样,一个没有南方的中国是没有灵性也没有情调的中国,不管是清风明月还是草绿花红,也不管是笙歌鬓影还是莺飞鱼跃,南方都带着风情的眉眼,可以人曲也可以吟诵的。一个日益富庶和觉醒的南方,正以它精美而富于灵性的生活方式进入北方的视野,并终将影响他们的生命精神,就像中原的生活方式曾影响了更北方的鲜卑人和突厥人那样。但历代的帝王们都习惯于眼光向北,即使像汉武帝那样的一代雄主,他的不世功业也主要是在对北方的征伐中建立的。在这一点上,杨广有理由藐视他们。
谈论杨广的“江南情结”当然绕不开一个最为敏感的话题——女人,后人对这方面有着太多的关注,几乎把杨广渲染成了一个只知道在脂粉堆中厮混的花花公子,一个淫荡无度的两脚兽。不错,杨广对女人的兴趣确实比较过分,特别是对江南的女人。后来他一趟又一趟地往江都跑,对南国佳丽的钟情应是重要的心理动机。但我总觉得,这中间似乎还与一个女人有关,正是这个女人的影子诱惑着杨广,给他的“江南情结”笼罩着一层暧昧的色彩,这诱惑是牵惹心魂拂拭不去的,也是天长地久无绝期的。这个女人叫张丽华。
张丽华是陈叔宝的宠妃,据说陈叔宝在处理政务时也要把她搂在怀里的。“千门万户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可见这女人确是个天上人间的尤物。这些杨广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所谓心向往之也是情理之中的。但是这中间发生了一个错位,即建康城破时,隋将高颎竟自作主张把张丽华给杀了,杨广不但没能得到这个大美人,而且连模样儿也没能看到。于是问题就来了,以杨广那样的性格,想得到什么就一定要得到的,若得不到,心理上总不能平衡,从此以后,倾城倾国的张丽华便只能活在他的想象之中了。得不到的东西总是美好的;不但没有得到,而且连看也没有看到的东西更能勾起无限的想象,这是一种不着边际的美,有如梦中情人,又好似雾里看花。美所具有的那些特质——例如神秘、朦胧、挑逗力、新鲜感等等——都在想象中搔首弄姿,流光溢彩。归根结底,女人的美是要在男人的想象中实现以至增值的,因此,女人作秀的一个重要技法就是把自己遮掩起来,不给你太多。“犹抱琵琶半遮面”“花明月黯笼轻雾”“小廊回合曲阑斜”“千呼万唤始出来”,这些都是遮掩,反正不让你一览无遗,留给你一点想入非非的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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