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前，丰子恺先生为了教育自己家族的孩子，从《史记》、《汉书》、《虞初新志》、《虞初续志》、《说苑》等中国古典著作中选择一些有关学习态度、为人处世、治国的道理的篇章，如“楚王藏弓”、“公明宣求学”、“晏子使荆”、“闾丘先生不拜”等，用自己的语言复述出来，并且用钢笔手写，简单穿钉成册，名之为《小故事》，供孩子阅读，在他的悉心教育下，丰氏家族的孩子在各行各业都取得了较高成就。《小故事》是国内首次公开，丰子恺先生亲笔书写的钢笔字相对他的毛笔字而言虽较为随意但颇有风味，且他对孩子的爱可见一斑。

丰子恺先生爱孩子，经常为他们读书。他常常从《史记》《汉书》《虞初新志》《说苑》等中国古代经典作品中撷取有关学习态度、为人处世、治国平天下道理的篇章，用白话文复述，再用钢笔抄写在缘缘堂信笺上，装订后读给孩子们听。《小故事》就是在这些故事基础上，经过挑选、整理、修图，配上古文出处和相应意境的小漫画首度出版。

书中小故事浅显易懂但又寓意深刻。含“公明宣求学”“廉洁三则”“晏子使荆”“闻丘先生不拜”等佳作50篇，且丰先生的钢笔字大气温润、别有韵昧，使得这部作品兼具教育意义和欣赏价值。

因年代久远，文字多有出入，在整理过程中，错字径改，并用蓝色标识，缺文在方括号内补出。

猫头鹰

楚王遗弓

公明宣求学

师旷答晋平公

廉洁三则

闾丘先生不拜

晏子使荆

高道穆破车

陶侃重农

周处除害

晋帝幼慧

蔡邕知音

第五伦公正

刘宽宽大

赠牛解讼

李母封窖

斗牛图

鲁恭感化

裴度失印

扁鹊治病

王氏姊妹报仇

元孝整纵盗

跳高绝技

阳城宽大

吃烟献技

口技

马妪和潘妪

王伽送囚

长寿

范元琰却盗

贾坚善射

雍门调

唐高宗头重

柳浑救玉工

秦淮健儿传

桃核念珠

核工记

名捕杀盗

延陵季子挂剑

画风筝

剪发图

毛遂自荐

李同说平原君

邓通饿死

朱买臣休妻

王吉廉洁

淳于恭谦恭

高岱受骗

囫囵吞枣

周伯仁之死

嘉靖年间，秦淮民家有一健儿，相貌魁梧，肤色黝黑。生后几个月就不吃奶，和大人们一同饮食。周岁时父母都死了，由外家抚养。长大后气力很大，曾经一拳打死一只狗。因此人们叫他健儿。往往十几个小孩和健儿打架，都被他打伤，啼啼哭哭回家去告诉父兄。父兄来骂他：“谁家的小鬼，敢来同老子打架么？”健儿说：“我哪里敢同你打架？我只能帮助你走路。”说着走过来，握住了这大人的两脚，把他举起来，离地两尺多，擎着走路，有时把他挺起来，有时把他沉下去。这大人生怕跌交，动也不敢动，只是吃吃地笑。一乡的人传为奇谈。（中略）二十岁上听见倭寇来了，高兴得很，说：“我得意的时候到了。”就到海边去从军。屡次立功，从小校升到裨将。有一天和同僚们喝酒，醉后打架，打死了一个人，犯了死罪。他就丢掉官职，逃到泗州，改变姓名，以屠牛为生。（中略）有一时这地方禁屠牛。健儿无事可做，拿了以前积下的牛皮，到瓜州、扬州一带地方去卖，获得了三十两银子。回家时，途中到一家酒店里去喝酒，把银子解下来放在桌子上。酒店主人看见了，对他说：“前途多豪客，你这东西藏好些吧。”健儿把酒杯在桌上一掷，说：“我横行天下三十年，不曾逢到过敌手。如果有人能够取得我腰间的东西，我叩头降服他。”这时候有几个少年在另一张桌子上喝酒；听见了健儿这番话，惊奇起来，走过来问姓名里居。健儿说：“我不言姓名。曾经在边疆立功。现在辞戢微服，在泗上执牛耳。”少年们问他能敌若干人。健儿说：“遇千敌千，遇万敌万。讲人数不是好汉。”少年们更加惊奇了。健儿喝罢酒，拿了银子上马。走不到两三里，后面有一个人骑着马追上来，其行如飞。健儿心中想，大概就是所谓豪客了。等他赶上之后一看，是一个后生，健儿就不介意。后生问他到哪里，健儿说回泗州。后生说：“小生也是泗州人，不认识路，请长者引导。”于是健儿领着他同走，在马上谈笑相得。健儿问后生：“你带着弓箭，会射箭吗？”后生说：“学过一点，没有学好。”健儿要他的弓来拉拉看，用尽了气力，只拉开一点点。就把弓还给他，说：“你这东西不中用，带它做甚么？”后生说：“东西是中用的，用这东西的人不中用吧。”就自己来拉，一拉便开。这时候正好有一只鹜在天空中飞鸣而过，后生簌的一箭，鹜就掉落在马前。健儿有些惊异了。后生说：“你腰里的短刀，一定很厉害。”健儿说：“对啊，我所长不在于弓，正在于刀。”就拔出来给他看。后生一看，嗤的一笑，说：“这是割鸡屠狗的东西，有甚么用处？”用两手把刀一弯，刀就像钩子一般弯曲了。再用两手一折，刀又复原了。健儿面孔变色了，心里想：腰里的东西不是我所有的了。他虽然和后生并马而行，然而全身发抖，不能支持了。后生反而用和气的话来慰藉他。又走了几里路，到了四顾无人的地方，后生大喝一声，健儿掉下马来。后生先斩了他的马，说：“今天的事情，如果不听我话，就同这马一样。”健儿匍伏在地上，请问他要甚么。后生说：“不中用的东西！快把腰里的解下来奉献！”健儿把全部银子给了他，叩头乞命。后生说：“我有了这点钱，可以醉十天了。你还是个小喽哕，不值得我来杀。”就上马，走原路回去了。健儿神气沮丧，两只脚走不动路了。心中想道：三十两银子不值甚么，只是半世英雄，失败在一个后生小子手里，还有面目见朋友们么？他就不回泗州，到一个村子里，筹些本钱开了一爿酒店，以为生计。每逢想起往事，总是惭愧得要死。有一天，春风淡荡，有十个少年走进他的店里来喝酒。他们衣服和马匹都很华丽，好像是王孙公子；而意气豪迈，又像江湖游侠。他们拍着桌子高声唱歌，旁若无人。有一个人说：“这洗碗的老儿样子不俗，要他来共饮吧。”就拉健儿同座喝酒。健儿看见其中有九个人都只二十岁左右，另一个人不过十六七岁，面孔雪白，像个处女，平常不大开口。一开口，那九个人都倾听。他坐在最上位，敬酒时先敬他。健儿不解其故。坐在最末位的一个人，健儿觉得似乎见面过；仔细一看，正是从前斩马劫财的那个后生。这后生对健儿说：“老板，还认识老朋友么？”健儿不敢回答。后生说：“从前在路上解下腰缠来送我的，不是你么？我们岂是抢钱的人！只因在酒店里听见你说大话吓人，所以要同你决个雌雄。想不到你竟会输给我。现在我是来还你银子。”就从左衣袖里拿出三十两银子来，摆在桌子上了，说：“这是本钱。已经过了一年，利息应当加倍。”又从右衣袖里拿出三十两银子来，都给了他。健儿不敢受。旁边另一个后生把宝剑一拍，怒目而视，说：“银子被人抢了去，不能夺回来；还他，又不敢受。这种胆小鬼有甚么用！”健儿怕起来，立刻把银子收入衣袖里了。于是起身去杀鸡煮饭，要款待他们。后生们都不肯留。拿出银子来的那个人说：“这老儿也很可怜，坚不赏光，使他难堪。”众人就不走了。这时候健儿灶间里柴没有了，他想向邻家去借。一个后生看见屋边有一株枯树，对他说：“拿斧头来砍树吧。”健儿说：“正因为没有斧头。”后生踌躇了一会说：“这件事须得让十弟来了，我们九个人都办不到。”那十六七岁的人就两手抱住枯树，向左右挠几下，树干就倒地了。另一个人拔出宝剑来，砍成木柴，交健儿拿去烧菜。他们喝了无量的酒，方才辞去。终于不知道这班人是哪里来的。从此以后，健儿绝对不和人计较。有人打他，他也不还手。有人问他：“你从前的英雄气概哪里去了？”健儿就谦逊地说自己衰老了。后来他终于得尽天年，不可谓非后生之力。P144－147

“有一个小囡囡——”

每逢我点着一支香烟，坐在藤椅里歇息的时候，孩子们望见风色，就围绕在我的膝前，用这样的一句话来勾引我讲故事。

顾均正先生的《风先生和雨太太》，徐调孚先生的《木偶奇遇记》，这等已经讲过几遍；又由我随意改作、变化，乱造出许多同类的故事，以应付他们的日常的要求。现在差不多已把我所晓得的一切格式的故事讲完，连乱造都不容易造出了。

我对孩子们讲故事的时候，常常觉得像《风先生和雨太太》《木偶奇遇记》，或别的童话，以及《西游记》中的故事等，对于七八九岁的孩子程度很适合，然对于四五岁的几个孩子似乎太深一点，讲与听都较为费力。创作幼儿故事，我又很不擅长。有时只得不顾较小的几个孩子理解与否，而以较大的几个孩子为本位而讲上述一类的故事。然而常常发现不妥当的结果：不但使他们兴味不深，有时又容易使他们误解，例如对于“国王”一类的名词，我家的四岁孩子还没有明确的概念。以至有一次他把“国王”当作“老虎”“狮子”一类的动物，后来又当作“鬼”“妖怪”一类的幽灵。突然地问我“国王有几只脚?”“国王会飞否?”

然而只管避去这种名称，将来他就永远不懂，也是不好的事。我的意思，需用故事来说明他们所不懂的名称。例如“有许多人，……其中有一个因为……后来大家称他为‘国王’”，类乎此的故事，先把“国王”的概念给了他们，后来就可正确地应用了。我早已、实行这方法，觉得很有效果。为了要使四五岁的孩子听得懂《木偶奇遇记》，我曾经摘出许多他所不懂的名词来，为每一名词作一说明的故事，先把故事讲给他听了，然后讲《木偶奇遇记》，结果是大告成功的。

据研究者说，儿童期的故事兴味，分韵律时代、想象时代、英雄时代、传说时代这四个时期。我家的四岁的孩子还属于韵律时代，至多是想象时代的初期。这时期的故事，形式需带歌谣风的，或多含有规则的反复的性质的。至于内容，则想象时代的妖精、神鬼、怪物等还不曾出现，其主要人物需取幼儿所熟悉的小囡囡、父亲、母亲、玩具、人像(玩偶)，以及小的家畜、植物，例如虫、乌、猫、犬、鸡、猪、羊、牛、花、果等。那种英雄时代的题材，当然使他们难以理解而少有兴味。

世间的母亲想读些故事，讲给孩子们听，而往往苦于不易记住全文的次序。倘照书本来说，便死板而缺乏声色，不易讲得动听，因之孩子们的兴味也减少。但要记住全文，有一个法子，即先把故事分解，用图表式另记在纸上，就容易依图表次序而讲演了。

反转来，我们要自己造故事，可先定格式、材料，列一个这样的图表，然后把它描写成一个故事。简单的只要起腹稿，不列图表也行。其实困难的还在格式与材料。图表不过为记忆之一助而已。

讲到内容，这种故事原是大人瞎造的，但小孩却认真地倾听。这一点是世间的母亲所必须深信又留意的。切不可以为横是瞎造，不妨随便乱讲。例如可怕的事， ～或奖励残忍的事、不道德的事，均不宜取作材料。因为孩子是十分认真地相信故事中的事实的。在他们的世界中，狐狸、猫、鸡、炭、豆果真会说话；人与羊果真会粘着，病果真笑得好。往年我有一次因为缺乏新鲜材料，偶然取了一个纪实风的“骗子拐骗小孩”的故事。讲到 “卖糖的骗子见母亲让小孩独自在门口，而自己进去拿铜板了，立刻张开他的破大衣，像大鸟的翅膀一般地扑住那小孩，挟了就走……”的时候，四岁的小孩犹如身上着了火，用发抖的声音叫喊着“不要讲了，不要讲了”，进而竟大哭起来。从此我不敢再开这种玩笑，怕的话可以使他们真的怕，进一步想想，善的话可以使他们真的善，美的话可以使他们真的美，同时恶的话可以使他们真的恶，丑的话可以使他们真的丑。从此我晓得对小孩说话真要郑重，做父母真不容易。但我有一个妙法可以告诉世间的母亲：世间的母亲!你们对孩子讲话的时候，必须得亲自走进孩子的世界中去，讲他们的世界中的话，即你们对孩子讲话的时候必须自己完全变成孩子。

1929年新春

写于缘缘堂

软软的眠着的床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