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这物,总是令人百般爱怜,它天生宛若女子是个尤物,因而关于它的家常就是花上些年岁也是乐道不完的。至于不得不放下心思去苦挨的那些苍白的冬日,光一沓因它缱绻的诗词曲赋,已足让我们围着炉火轻松消磨掉了。
说到雪,有个人我不说总是不快的,他便是郁达夫。这人。在当年的朋友圈里是被公认会享乐一派的。这一点,我也认同。我的根据是他当年在杭州城乘电汽车时,总免不了要多看几眼同车的那些娇美的女大学生,看也就罢了,心里面还一个劲儿地自我消遣着,兴致之高,恐怕少人可及。郁达夫爱结友,也好点酒,这让身为夫人的杭州第一美人王映霞可操足了心。有一天晚上,天空下着雪,郁达夫是照旧出门会朋友吃酒,一夜未归。王映霞心想这样的文人不归也就不归吧。翌日清晨,王映霞像往常一样打开自家宅门,发现有个“雪人”躺在门口,吓了一跳。上前仔细一看,傻了也愠怒了。那不是别人,正是郁达夫,裹着衣服,一身素雪,睡得很香……
郁达夫醉倒了。但,我是不信这种说法的,要是醉倒何以偏是在可以避风挡雪的宅门口,而不是结雪结寒的归路。因而我更乐意深信是郁达夫乘了几分酒意,正欲抬手敲门,杭州城的几片夜雪猛地招摇了他,让这位深谙享乐的文豪放下了手,又不由得坐将下来。郁达夫心想,我真乃“风雪夜归人”啊,于是悠然地看着飘洒地城雪,又安静地睡了一场美觉。
雪,落在城里,再大再野,也莫过于被人类臆想千年、一位怀揣柔情蜜意的大众情人,因而是很难能让活在城里的人们激生些许的胆怯来,或许这正是城市在对人类充当保卫者时可值得推崇的地方。然而也正因城市,我们缺失大自然所馈予的洗礼也愈来愈多,以至我们在养尊处优中淡忘了敬畏、淡忘了人类的友善文明,彼此向着孤立、冷默生存。但倘若我们正身在一展无际、雪色皑皑浑然苍茫的天地间,那么,再强大的灵魂也会期待指引,再丑陋的灵魂也会禅悟人生,再孱弱的灵魂也会感恩存在。
将尽的二月天,我乘坐的列车疾速在齐鲁大地,窗外久久展现的便是这种雪色皑皑、冰封千里的浑然苍茫。面对大自然这一可以信手拿捏的造化图景,我在一边唐突一边惊叹中,便将近有三个时辰的目光都留在了那片苍茫里。这样的天地,遇上一些灵魂是预料之中的,第一个前来的是啖雪吞毡的苏武,接着便是岑参,甚至岳鹏举。这些灵魂在八千里的风雪路上有的直面生命无常,有的奈何人生戏谑,有的饱尝人情百味,继而在苍茫中领悟,在苍茫中珍惜,在苍茫中平和,又在八千里的历史苍茫间一一止息,止息成一抔尘土。
在这里,我很想提及的一个灵魂便是岑参。唯有的一点理由是,岑参算是一个对人情深怀暖阳的人。这一年是唐玄宗天宝十三年,岑参带着自己的理想第二次来到萧瑟的西北边陲,以充任安西北庭节度使封常清的判官。那么,他来了,前任判官自然就得走。当时的岑参,对于一个看起来只是同事关系的前任,应该是没有什么交集的陌生人,送别场上完全可以佯装作势一下了事,甚至还可以摆出干脆不送的姿态,至少是没有必要对自己不太熟的人那么有人情味。但,他是岑参。那一日,辕门前大雪纷飞、天寒地冻,羌笛萧萧,斑马鸣鸣。岑参站在轮台的东门望着前任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雪上刚刚落下的几行马蹄印,一时难掩怆然:“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忽然,一行齐整的蹄印闯人眼中,我惊愕起来。急忙稳了稳神,原来那些墨点般大小的蹄印是集聚在一起的数十坟冢。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却想:还好,幸好不是孤坟,在此安家的这些魂灵幸好有着心照不宣的依靠,不然,在这辽阔的齐鲁大地孑身朔风密雪,该是多么的寒冷与落寞。对坐的一位长者显然也发现了这些坟冢,对我不禁微微一笑,又点了点头,好像也在说,它们还好。在我礼貌地回敬后,我与老者又将目光重新交付于绵延的苍茫。
是的,还好,一切看起来并不那么坏。还好有着苍茫,有着城雪,有着可以轻易消融掉结在我们内心那么点可悲的孤立与冷漠的丘壑。因而,立于苍茫,立于城雪,立于大自然的丘壑,我们在莫名的确信同类的信任似乎已经荡然无存后,终于有了摈弃彼此孤立与冷漠的勇气:我们寒暄,微笑,拥抱,相助……一切显得那么遥远却很熟悉,显得那么陌生却很亲切。
二月天的冬,总让人不能小看,这个时间里的冬味比起过往的几个月要浓烈得多。这不,经过齐鲁大地的苍茫,没几日的光景,北京城又飘起了雪。生活在北方的人们与南方的人们对雪的喜爱是一样的,在雪还未落下时,走在街头,你总能轻易听到“看这天,就要下雪了。”这时,你寻着声音也总会看到一张面朝着天的笑脸。但,如今的人们对雪的热情恐怕也只剩这么些许了。每次雪后,为自己拍上几张雪照,转上几囤,唏嘘一下,甚者呢,也莫过于再扔出几个拳头大小的雪球,以示内心的喜悦后,便算是完成了与雪的一次亲密拥抱。而后,只要人能到达的地方,再成景再可观的雪色都会被闹哄哄的人儿们一铁铲一铁铲地铲去,一笤帚一笤帚地扫去,稀稀落落,斑斑驳驳。由此,你不免会有些悲悯,甚至会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起我们对雪的情怀。
但无须揣测的是,这便是城雪的命运。因而这样的尤物似乎本该对要去的地方有所选择,至少不该贸然闯入诸如这么一块块被人类高度约束与戒备的土地——城,或说围城。围城,便是一种对峙,一种以小人的视角对城外世界放弃信任、冷漠相峙:我们的领地,诸蛮勿扰。至于你——雪,倾国倾城那又怎样?如何待你,由不得你,因为你干扰了我们的城,干扰了我们的规矩。此种围城逻辑,似乎也让我们真的领悟了些什么:我们,又何尝不是一座座围城。(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