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嘘
嘘!小点儿声!你是谁?不敢把孩子给我再吵醒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哄得让她睡着了,你要是再把她弄醒了,我就要疯了。对,别出声。注意,不要靠那扇门,它坏了,一靠就会掉下来,我还没顾得上修呢。什么?为什么我能够说话?这话说的,因为我是这个家里的人吗。哎,事情就是这样,我说话她就不醒,你要是一开口说话,她马上就醒了,她对外界的东西,对陌生的声音,尤其敏感。一听见声音不对,喳的一下,马上就醒了。别看是这么一个小东西,把我弄得可够呛,比千军万马也不差呢。好吧,不管有什么事,不管你是谁,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会儿,桌子上有水,有烟,或许还有一点儿瓜子。等我把这半面的窗帘拉上,不然用不了一会儿,她就又会被晃醒了。
我就奇怪了,你是怎么进来的?我怎么没有听到门口的警卫给我通报?啊,哦,他娘的,看我这记性,老喽,真的不中用了,我想起来了,我这里早就没有警卫了,怪不得你这么容易就进来了,轻车熟路地就进来了。不只是你,最近一个时期以来,谁想进来都能够随随便便地进来。还说什么呢,篱笆不牢野狗人么。前几天,竟然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一头闯了进来,栽倒在我的面前,说要让我保护他。真是没眼光哪,难怪能把自己弄成那副模样,我怎么能保护他,我连我自己都保护不了呢。住在一个无论谁想进来就能进来的房子里,我怎么保护他?无产阶级要想解放全人类,首先得解放自己,以我目前的情况,我有什么能力为他提供保护?
你别误会,我不是在说你,我这么说,只是在说一个道理。同时,我这样说,也并不是说我害怕人民群众,不想让他们进来,不想与他们有接触,不想倾听他们的心声与需求。不,恰恰相反,我们是一分一秒也离不开人民群众的,就像鱼儿离不开水一样。鱼儿离开了水,还能活下去吗?可以说,没有人民群众这个汪洋大海,就不可能有中国的革命和胜利,更不会有我们今天的生活。这个胜不是小胜,不是小打小闹,而是大胜,大获全胜,是全面的胜利和最终的胜利。你说我说得对吗,小同志?什么,和报纸上说的一样,和歌子里唱的一样?哈哈,算你说对了,那说明我们的思想是高度统一的,各种口径和标准也都是高度统一的,达到了空前的共识与和谐。世界上什么样的国家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只有我们!让那些人人各怀心思,你说东他偏要往西,四分五裂的,有劲不往一处使的国家和人们羡慕去吧,哭鼻子抹泪去吧!他们所谓的总统,有时候说话还不如我们的一个车间主任、生产队长顶事呢。
前几天,来了几个红卫兵,也不敲门,也不按门铃,踢开门就进来了。一进来就吹胡子瞪眼,就嚷嚷着说要革我的命,要我和他们去一趟工人体育场。我去工人体育场干什么?我又不踢球,也不跑步,我去那里干什么?他们说,就你这态度,倒霉的日子在后头呢,急需要给你来一场革命了。我对他们说,我本人就是革命者,职业革命者,革命革了一辈子,除了会革命,别的活计都不会。我把脑袋别在裤腰里闹革命的时候,还没有你们呢,你们连浮游生物、连细胞都还不是呢。
小同志,你也是红卫兵吗?不是?哦,看着也不太像。
不是我说你,你这个年龄的孩子,如果不是红卫兵,那说明你的家庭背景一定有问题哩,是吗?想参加,人家不要,是不是?
被我言中了?一看就是嘛。不过你不要害怕,我不会去告发你。六亿人口,也不能人人都是红卫兵嘛。
小小年纪,你的脸上却有那么一种东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断肠人……断肠人,对,断肠人在天涯。
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的女儿?孙渡?孙渡?我早年的同学?孙……渡?啊,我想起来了,好久远的一个名字呀。是的,他是我早年间的一个同学,当时我们都在外面留学,我学戏剧,偶尔的时候也画两笔画。而孙渡,他的专业是哲学。小同志,小姑……娘,说实话,要不是你自己说,我都没认出你是个女孩子。我想对你说的是,是他的专业是哲学害了他,而最叫人哭笑不得的是,研究哲学,恰恰又是他最擅长或者是唯一能够做得很好的工作。我这样说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有的人,一生只能做好那么一两件事情,也有的人却什么都能来两下,像是一种全才。而孙渡,显然是前一种人。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