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不迟,十年不晚
每次住院都能收获不少友情,这次比较特别,邻床丁婆婆给了我五个大花茄子,自家种的,不用化肥。
今天要说的是丁婆婆的故事。
丁婆婆今年六十三,父母皆饿死于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饥荒时期。她不知自己是怎样活下来的,听旁人说,父母死的那会儿,她只有七岁。丁婆婆说起话来一声三叹,加上正处病中,气力时断时续,便有戏词般的凄凉:“妹妹,你不晓得我们苦啊,听我说给你听。”
丁婆婆没有读过一天书,七岁父母双亡,十四岁嫁入丈夫肖家,那是个本分朴实的家庭,尽管条件不宽裕,但一家人勤勤恳恳,日子也慢慢平顺起来。丁婆婆少小失去双亲,虽没有文化,凡事倒比同龄女孩更老辣沉着。如此,男耕女织,岁月如流。
她有三个子女,长的是女儿,下面还有两个儿子。自我入院,丁婆婆一直萎靡地蜷缩在那边病床上,消瘦的小小的一团,她的话匣子其实是在提及女儿时打开的。
“我姑娘十七岁就不在了。”她说。
“是生病吗?”我妈问。
“不是生病—妹儿—你慢慢听我说嘛。”又是那样气若游丝的声音,欲扬先抑,想必真是一个凄惨的故事了。
女儿是年十七岁,发辫长及脚腕,模样姣好,性情善良体贴。
参加公社劳动,偶然间结识了邻近药铺里的学徒小伙,两人偷偷相恋。小伙家境贫寒,“去他家里,他妈打一桶水来给我们洗脸,刚洗了脸想冲哈脚,喔嚯!底子通了。你说多穷嘛。”
“大家都反对。我姑娘说,妈,你不要担心,他家里没得钱,但他有手艺,以后生活是不愁的。”
肖家姑娘有主意,父母又都是温厚老实人,这样一来,也只好依了女儿。
两个人在一起,时间一长,就该谈婚论嫁。小伙子出入肖家,将二老叫作爸妈,街坊邻里都知道,这已经是一家人。又过一阵,姑娘回家时总苦着脸,很沉默,小伙子也来得少了,父母追问之下,才知道邻乡乡长的女儿也相中了小伙儿。
有一天,小伙子到肖家来,对丁婆婆说:“我和大姐的事,五年不迟,十年不晚……”含含糊糊,总归是要退婚的意思了。
丁婆婆是有骨气的人,回头就劝女儿算了,放下这门亲。女儿宽慰母亲道:“妈,你放心,我有办法。”
那天,肖家夫妇下地干活了,归家时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问姑娘去哪里了,奶奶说,她剁好猪草、煮好饭就出去了,只说去小伙子家一趟。丁婆婆左望右望,姑娘迟迟不回。天色擦黑,影影绰绰中见一身影跌跌撞撞而来,近前看见是小伙,手持一根臂膀粗的木棍,扑通一声在丁婆婆面前跪下。
“你这是干啥?我姑娘呢?”
“她……她不在了。”
原来肖姑娘性情刚烈,受不了恋人变节,在他家门口喝了农药,心想以性命去挽回这感情。结果凑巧小伙不在,随师傅出诊,赶回来时姑娘身子已经冷了。
后来的事很潦草。肖家上门去理论,要赔偿。按风俗,殡葬事宜当然是要对方家里操办,尤其这种早夭的女孩,多少岁就要扯多少米布来陪葬,可惜那家人连几米裹尸布都嚷着没钱买,最后东借西借,仿佛是赔了三四百块。
“活生生一个人,说没了就没了。她奶奶后来再不肯吃空心菜,因为她在的时候,总是将嫩的叶子摘给奶奶吃,自己吃杆杆。奶奶看到空心菜啊,眼泪就长流。”
“这么多年了,想起来还是伤心,想着她孤零零地在那坟头里睡着。起先两年我们还去看她,后来她爸爸说,看了伤心,不看也罢。就再没去过,二十多年了。”
丁婆婆哀哀地轻声啜泣。我们除了叹息,说不出别的。
过了一年,小伙结婚了,新娘并不是那个乡长的女儿。两人时不时来探望丁婆婆,还是叫她“妈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都搬到了城里,有一次丁婆婆又碰见小伙,他说,妈妈,一会儿到家里吃饭吧。肖大爷听说后撇嘴道:“那种拉屎不生蛆的人家,去什么去!”
忘记说了,肖家姑娘有个特别好听的名字,叫玉梳。
他们家的茄子,当真特别甜。
2015年7月
P67-70
我们的人生中,许多人事不请自来又悄无声息地离去,有多少始终如一的守望,就有多少不告而别的消失。我们用尽最大努力去相互体谅相互承担,然而永远无法做到。这就是为何我们爱着,依然孤独。
——我们爱着,依然孤独
诚觉生命无非是赴死的过程,不外乎有人快有人慢,活在当下,便是最大的珍惜。人生仿佛海上行船,在时而袭来的波澜中,倒是学会了从容以对。
——阳台上的哨兵
我们在船里,闭了天光,摇摇晃晃,等着等着又一天。其实我不担心,黑暗里走久了,一点星火亦能使人欢喜。天亮了,总会有希望吧?
——沙漠行舟
像一只抽屉
隔一段时间就会整理抽屉。不知为何,它总那样凌乱,塞满了各种名片、单据、写了字的纸片儿、装着过期药的瓶子、零钱硬币、打火机、中性笔……每次整理都有所丢弃。再将剩下的东西码得整整齐齐,努力让它们显出井然有序的样子。然而过不了两三天,杂乱之物便像野草一样疯长出来,建立好的秩序瞬间被打回原形。抽屉是神奇的场所,想找某个物件时永远遍寻不得,等将此事彻底抛诸脑后时,它又在不经意间跃然眼前。以至于我不禁想象,抽屉是有生命的活物,喜欢玩捉迷藏游戏。又或许它本身就是生命的缩影。我们的人生中,许多人事不请自来又悄无声息离去,有多少始终如一的守望,就有多少不告而别的消失。
是啊,这就是人生,试图清减却永远杂陈的人生。每一次回顾过往的过程,都像是整理抽屉。你骤然开启它,哗!好乱!将手探进尘埃中,捞起那些在记忆角落生了皱纹的容颜;你看到某处空空如也,冥思苦想有什么已经退出生命:然而你又立即被别的事物吸引,所有与之相关的时光,霎时像洪水一样汹涌而来。林林总总,琐碎之物彼此堆叠掩盖,或残破或簇新,无从清算。在这件事上,你永远无法很好地整理,因为那是我们活过的凭证。
上本书《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像是把桌面上所有汤汤水水的狼藉收进抽屉,努力在狼狈中为自己和他人擦拭出一片静好的风景。而这一本恰恰相反,充满着往事锋利的碎片,其中有迷惘,更有痛苦和抱怨。它收集了生活中许多备感艰难和无奈的时刻,也收集了一些普通人并不恢宏的命运。他们平凡,近乎黯淡,甚至一生都不曾有过光芒闪现,但他们亦同样怀着对世界的爱和恨,努力地过着这一生。
书里的很多故事都是真实的,来源于我的家庭。我曾经百般纠结是否要将它们结集出版,因为很显然,掀开了被子的一角,露出里面的虱子,这不会是令人愉悦的事,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更极富挑战。犹如将自己和亲人摆上解剖台,露出皮肤上的纹路、斑点和胎记,然后用手术刀划开皮肉,观察脏器并一一托出进行展示。我是怀着近乎冷酷的意志去做这件事的,认为非得如此,否则无法坚持。但慢慢地我发现,在面对灰暗的过程中,内心竟生出一种类似悲悯的泪意。我开始明白,个人的命运往往就是社会的命运,而家庭的悲剧常常映射着时代的悲剧,谁都不必争做卫道士,也谈不上伤害与受害。因为曾经饱受饥饿,她们不知疲惫地寻求,随波逐流地活着,随波逐流地死去。幸好这一切,因为时间细密地覆盖而显出柔和的光。人生在世,因缘聚散,谈何容易。
情之所至,也写了一些小时候的事、生病日常、和爸爸妈妈之间微小但幸福的时刻,我一度苦苦想要回避对疼痛的描述,然而后来知道,这是另一种不诚实。但愿呈现是一种整理,书写的过程就是放下的过程,但愿有一天,我们离开这个世界时,虽瞠过泥泞,却洁白如新。
2016年6月
本书的书名取自艾佛列德·德索萨流传很广的那段话——
去爱吧,像从未受过伤一样;跳舞吧,像无人会欣赏一样;唱歌吧,像没有人聆听一样;工作吧,像不需要金钱一样;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样。
而它,即是作者及本书,想要传达给读者的生命本质。
《去爱吧像从未受过伤一样》是以写人的故事为主的散文集,也是饱含悲悯泪意的生命之书。作者沈熹微以“个人家庭”“亲历”为写作背景,讲述了一系列锁在心底角落的故事。在了解更多家庭背后的故事之后,作者咀嚼出过去没有思考到的东西,看到生活所有的真相。这些真相,通过残酷而温情的亲人友邻之情、事,及作者自己病中的生活,一一展现出来。
熹徽的文,语言纯粹直朴,情感细腻,书中各种情感,爱以及由爱而生的龃簟,不断追求爱、奋力生活的勇气,触及人内心最细腻柔软的部分。
《去爱吧像从未受过伤一样》的书名取自艾佛列德·德索萨流传很广的那段话,更完整的句子是这样的——去爱吧,像从未受过伤一样;跳舞吧,像无人会欣赏一样;唱歌吧,像没有人聆听一样;工作吧,像不需要金钱一样;生活吧,像今天是末日一样。而这首诗,恰是作者沈熹微以及这本书,真正想要传达给读者的东西。
《去爱吧像从未受过伤一样》是以写人的故事为主的散文集,它的语言简洁质朴,情感细腻,勾勒出动人的亲人友邻之情、事,及作者自己病中琐记的生活,同时聚焦于人性的挖掘。各种情感,爱以及由爱而生的龃龉,不断追求爱、奋力生活的勇气,触及人内心最细腻柔软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