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故居——记凤凰中营街小院
站在凤凰县城临河的北门城楼上,往老街方向看去,是一片密集的夹杂着许多粉白封火墙的瓦屋。屋子大多飞檐翘角,与新街的高大、平顶的楼房形成反差。房子太拥挤,把底下的石板街夹得很窄,只能勉强撑一把伞。倘若下雨,雨珠子掉在伞上,一定会溅到人家的铺面和门窗里去。
有一条狭窄的石板小巷叫中营街。名为中营,肯定是与此地曾经的绿营兵役制度有某些渊源。中营街24号,是从绿营中走出的著名作家沈从文的故居。
沈从文祖籍江西。
沈从文的九世祖沈思远因授命贵州省铜仁知县,遂从江西省瑞州迁来。任期满后,因为战乱加上交通阻塞,沈思远便在铜仁选了一处名叫下寨的地方定居。终究是为官多年,手中攒了不少银钱,为了安居乐业,沈思远将手中银钱尽数拿出买田置地,一时成为当地首户。照封建传统习俗,有田有地便衣食无忧,便送子弟读书,一读书便有登升仕途机会。因此,很长一个时期,沈家都有一些朝廷命官。湘黔边境在清中后叶的数百年间,征服者和被征服者连年混战,烽火遍地。战争是一个庞大的机器,轰隆隆压过来,不仅仅是民不聊生,同时也会殃及官宦人家。到沈从文先生十八世祖沈文科时,这个曾经富有的家族已完全衰落下来。沈文科的第四个儿子沈岐山告别了下寨村的断墙残壁,搬到虽仅一溪之隔,但却另有省属的湖南省凤凰县黄罗寨安家。他在这个深山老林中的寨子边上树一座茅屋,使全家有了栖身之处。他本人则替人看守山林换取一家老小的生活所需。沈岐山为人本分,又能吃苦耐劳,因之受到全寨人的热情接纳。咸丰年间,太平军西征部队进入湘西,曾国藩秉承清廷旨意,围追堵截。沈岐山长子沈宏富投奔湘军,凭一身力气以及英勇顽强,在剿灭太平军的数次战斗中,屡建功劳。血与火铺就的阶梯一直将这个农民之子送上了云贵昭通镇守使和贵州省提督的宝座。
当了提督,自然手中又有了银两。于是,沈宏富在黄罗寨又买田置地,开山造屋,周围十几里,都一下子姓起沈来。田也有地也有,米也有粮也有,美中不足的就是没有儿子,这使沈宏富一直郁郁寡欢。而其弟沈宏芳虽丧妻却有三个儿子。
沈宏富早逝,弟沈宏芳后来死了妻子。沈宏富妻张夫人颇有心计,为丧偶的沈宏芳娶了一个苗族女子。苗族女子为沈宏芳生了两个儿子,长子沈宗泽,次子沈宗嗣。为了延续香火,张夫人让小叔子沈宏芳把次子沈宗嗣过继给自己,正名在沈宏富门下。由于民族的偏见:“铜不沾铁,苗不沾客(指汉族)”,苗人在汉人眼里始终是受到歧视的,这位苗族女子在生下两个儿子之后,又被远嫁他乡,音信杳然。而在黄罗寨却为她垒起一座假坟,只为她留下一个虚有的名目。
原来曾经发达的沈宏富不仅在黄罗寨置下可观的田产,而且很早就在镇筸城里也买下了几处房产。也许是受不了乡下黄罗寨的寂寞,1856年,他把乡下的产业一股脑交给弟弟照管后,便携家带口来到镇筸城居住。第二年,在中营街新建了一处优雅的小院。这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沈从文故居。
沈宏富去世后几年,张夫人将过继的沈宗嗣抱养了过来。沈宗嗣长成了大人,老夫人又撵他踏上父辈的从军之路。邻县乾州有个大将军叫罗荣光的一直镇守在天津,军中也多是湘西子弟,沈宗嗣也义无反顾地投了过去。后来八国联军的大炮轰开了天津,罗荣光带领家乡子弟几经浴血奋战,终因敌方船坚炮利而失守。天津大沽口失守,沈宗嗣回到故乡,又参加了本地拥护辛亥革命的起义。起义失败,驻守于此的辰沅守备道大肆捕杀起义人员。一时镇筸城内外尸骨遍地,血流成河。种种惨象后来被沈从文写进他的小说和散文中。沈宗嗣只好避难去了北方。
沈宗嗣1892年与本地贡生并任文庙教谕的黄河清之女黄英(即画家黄永玉的姑婆)成亲,生有沈从文等九人:大姐沈岳鑫,大哥沈云麓,六弟沈荃,九妹沈岳萌,加沈从文一共五人成年,其余四人都早年夭折。
沈从文本人是1902年冬月出生在中营街的这座小院里的。
1911年,沈宗嗣回乡参加拥护辛亥革命的起义时,沈从文已经九岁了,起义失败,沈宗嗣远逃他乡,这直接造成了沈家的败落。大约在沈从文参军前后,贫困的母亲把房子卖给了别人,便搬去了芷江沈从文舅舅家居住。沈从文在这个四合院里生活了十几年。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这里度过的。
这里有过他降生时的啼哭。
这里有过他苦读时的琅琅书声。
这里有过他和同伴们顽劣的吵闹。
而自从十几岁离开凤凰后,他很少有机会回家,房屋易主,一切于他也不过是一段记忆和怀想罢了。沈从文逝世前凤凰县曾打算在先生故居建个小陈列馆,以让人明白,在这个小院里,曾经住过一个了不起的人物,这个了不起的人物又有着怎样了不起的成就。县里派人拿了图纸去找沈先生,先生谦逊地说:“我只写了几篇文章,没什么了不起。房子烂了可以修,总要住人嘛!”先生看了图纸,觉得像,只是少了个窗户。但对于什么陈列馆之类的,潜意识里,先生夫妇俩都是看得很淡的。
开始县里搞了个小小的陈列室,为着有人看守几间房子,他们安排了沈荃的夫人罗兰在这里住着。沈荃原配夫人是县里面一户有脸面人家的女儿田氏。罗兰是后来娶得。1980年,我去采访罗兰,她一个人住在岩脑坡的一间破屋里,靠纺线和为人做点针线活过日子,当我在那间小屋子见到她的时候,我吃惊了。难怪黄永玉说,这是个他一生见到的女人中最漂亮的女人,他混迹在上海滩电影界时也没见到比她更漂亮的。罗兰完全不像一个六十多的老人,她满头青丝,白净饱满的脸上竟然还有着两团红晕。其时,她正在火坑边纺线。她为我泡了一杯自己从山上采的亲手炒制的新茶,便和我聊了起来。茶叶很甜,又透着清香。她似乎没给我提供什么关于沈从文先生的线索,我又不愿意谈及她因屈辱而死的丈夫。我们让茶香维持着恬静的气氛。感觉得到她与沈从文先生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她的女儿被沈从文接到北京上学去了以后,很少回来。对于罗兰住在中营街小院,沈先生好像也不太高兴。这事,我请教过黄永玉先生。黄先生说,这可能与沈从文的传统观念有关系,觉得罗兰不是正房吧。沈荃原夫人是湘西镇守使田应诏的女儿,田景阳的妹妹。但是又有一说,那田氏,沈先生年轻时对她印象极好。
不管怎么样,罗兰依然住在那里,代看管着这所房子,直到去世。
房子还是被当作陈列室保存了下来。1988年,沈先生的写字台及藤椅也送了来。陈列室算像个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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