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上世纪50年代初期,中华人民共和国刚刚成立不久。
安驾庄村西头张家街上一户普通的农家,土坯垒就的西厢房里,东窗的窗棂刚透过一丝曙色,随着一声火柴擦燃的声音,房间内亮起了灯光。年轻的母亲已经穿束停当,正在唤醒熟睡的儿子。
母亲叫陈桂枝,三岁的儿子叫张其昌。其昌睁开了惺忪的双眼,极不情愿起身,母亲不由分说,三下两下给孩子套上了衣服,拿起了旁边早已经收拾好的一个包袱,锁上了土坯房的木门,母子二人便急匆匆踏入了夜色之中。
天渐渐亮起来,房屋道路的轮廓渐次分明。时已深秋,地上有霜,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声响,倘若遇到石板地,便会有些滑。天晴得很好,一弯斜月挂在西天,是下弦月,已近月底。
其昌几次张嘴要问,母亲都止住了他,其昌凭路径判断,这是通往姥姥家的路。
姥姥家住在陈家城官,在安驾庄的东南方向,走直线,即所谓三角形的斜边,有十八里路,如果先往南,再折往东,即走三角形的两个直角边,则有二十余里。母亲现在走的就是第一个直角边,往正南方同。 母亲拽着其昌,走得很急,还不时地回头看,像是担心有人追上来。出村后,曾经一度仿佛听到了村子里有杂乱的声音,两个人停下脚步凝神谛听时,大地又复归寂静。天完全亮了,地表飘浮着一层薄薄的岚气,庄稼都已收割,有的地头垛着没有运走的玉米秸秆。种下的冬小麦还没有冒芽,偶有一畦晚收的白菜,绿油油的,点缀着深秋褐色的大地。直到离开村子八里地,快接近前边的李家村时,母亲的脚步才放慢下来。
进村敲开了一家的门,主妇迎出来,其昌才有些回过神来,他跟母亲下地的时候见过这人,这家人的地在李家村北,和其昌家的地相邻,两家有一个共同的地方——男人都不在家。其昌的父亲在关外当工人,这家人的男人在外做手艺,自然,庄稼活都落到了女人身上。几年相处,两家的女主人很是熟络,竟处成了姐妹一般。
“叫姨。”陈桂枝吩咐其昌。
“叫姨。”女主人从身后拽过来一个揉着双眼的男孩,同样吩咐道。
男孩高鼻梁,大眼睛,肤色稍黑,名字叫李向东,长其昌一岁。这次结识,令两人在半个多世纪里成为莫逆。
李家准备了早饭,两个孩子每人一碗面条,各放了一个鸡蛋,大人是面条汤就窝头,外加一小碟咸菜。
中午时分,陈桂枝母子二人才到了陈家城宫。
这次逃难的原委,其昌过了好多年之后才知晓。在安驾庄聚族而居的张家,从其昌这一辈往上数五代有兄弟三人,其昌这一支是三支,二支传到其昌的上一代,已经没有男人了,长支人丁兴旺,因此,二支为了继承宗祧,就产生了过继的需求,按说,二支在长支和三支的孩子们中应该有选择的自由,众孩子中,二支偏偏就看中了其昌,认为他比其他孩子要聪慧一些。所以,二支的妯娌们频频向陈桂枝明示:“赶紧再要个孩子吧,把其昌给我们。”陈桂枝只当玩笑话,浑没有在意,却有有心人将话听了去,就是长支的张文灿。
张文灿有文化,在村办窑场当会计。按辈分,他是其昌的二叔,并且是五服内。他认为过继应该就长不就幼,有长支的孩子在,就轮不到三支的其昌,他要维护传统宗法的正统性,就策划了这一次的上门寻衅事件,以使得三支的人知难而退,好在消息泄露,陈桂枝母子避过了。 过继的表象是宗祧子嗣,实质是家产,为了一处农家的房产,亲情被撕裂了。
事情很快平息,张文灿的行为受到了当时安驾庄中共党组织的批评和制止。
此事从此不再提起,但直到其昌离开安驾庄,他的整个青少年时期,始终伴随着二叔那一双阴郁的眼睛。
其昌在陈家城官一住就是半年,直到他七岁回到安驾庄读小学,每年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陈家城宫比安驾庄要小得多,但村子之间挨得非常紧,沿汶河北岸排开,陈家城宫的西边是汪家城官,是个比较大的村子,东边叫郝家城宫,大小与陈家城宫差不多。这一片土地肥沃、雨水充沛、河网交织,是泰西有名的粮仓。
陈桂枝姐弟五人,姐妹中陈桂枝行二,大姐也嫁入安驾庄,在其昌还没有出生时病故,三妹和小弟都在外参加工作,大弟陈瑞田在家务农。其昌发现,姥姥家在陈家城宫人缘很好。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