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冬
立冬,大晋国都洛阳城。
各大家族车骑雍容,衣履风流。往来无白丁、出入尽鸿儒的门户,骨子里却是斗富成狂。一族之人在朝廷为官者就有十余人,皇家、世家门户都在云端之上,让世人仰望。
中书令孙秀叫上自己的儿子孙会,一同披上白孤裘斗篷出了房门,外头在降细密的雪珠,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他们从城墙上往下看,家家店铺门窗紧闭,老人、孩子和抱着婴孩的妇女,都穿着单薄的布衫,缩在墙外路边门檐下瑟瑟发抖。一眼望去,竟看不见一个正值青壮的男丁。
咸宁二年,出身于汉魏名门士族之家的征南大将军羊祜力劝司马炎乘机伐吴,顺应天意人心,完成统一大业。吴主孙皓肆意妄为,与下属互相猜忌,令名臣重将失去信心,骠骑将军孙秀投降于晋。成宁六年,晋灭吴,孙吴末帝孙皓投降,三国时代结束,大晋正式一统天下。
举同沉浸在奢侈腐败的气象之中,政风黑暗,贿赂风行。
永熙元年,晋武帝去世,太子司马衷继位,智力低下,形同痴儿。再加外戚杨骏辅政,各王爷的野心蠢蠢欲动,大肆征兵,甚至把洛阳城的普通百姓征去了自己的属地。
许多人去了,就再也没能够回来。
也许那些老人和妇女,心里也都再清楚不过,自己的儿子和丈夫,是走上一条不归路,是一辈子也见不到了。因此每双眼睛,都宅洞麻木,竞没有半点神采。
只有幼小的孩童躲在母亲怀中,还奶声奶气地追问:“爹爹什么时候同来?”大一点的孩子便懂事地一言不发,依偎着母亲,在这五十年不遇的冰寒天气里彼此取暖。
司马衷不管事,手握强权的赵王司马伦宠信父亲,所以孙会每天都可以在这王宫城墙上向下看这世间炎凉百态;每天都穿着父亲在他十八岁生日上送给他的那件厚重软和的狐裘斗篷;可每天……却像有千万根冰锥刺在他的心头。
冰冷彻骨。
为什么,为什么非要有战争?
又为什么,一定要牺牲一个女人?
“父亲,你告诉我。”少年拥有着极清秀的脸,周身散发着大不忍的气息。
孙秀闻言一愣,继而笑了起来:“既是臣下,就注定只能听从主上之意。”
“每一次上城墙,”孙会忽然心口涌起难言的情绪,侧过身,闭上眼,“向下看,那景况,都如同人间炼狱。可我们送阿容人宫,又能挽回什么?”
“会儿,你别小看女人,现在的诸王乱象,有一半便是赫赫有名的贾皇后一手造成的。若不是司马伦以伪诏书逼贾南风喝下金屑酒,现在只会比炼狱更糟。我为司马伦谋划,以离间计废太子,杀贾后,在帝王面前献媚,被万人指为小人,为的是什么?为的是我孙家百世的基业!”孙秀一字一顿,低沉而冰冷。
江东少年郎,如今已沧桑。
江南一带,自古人杰地灵,英雄辈出,想当年孙文台是如何壮志在胸,孙仲谋是如何意气风发,孙皓却又是如何举全江南而降晋。孙家子弟自当折柳仗剑走四方,白衣轻舟渡荆川,踏行千里尽八荒,将河山收归于掌中。
“孙羊两家,一定要有人入朝为后,只要牢牢抓住傻皇帝的心,那就等于将天下揉捏在我们的手掌之中。”
孙会不由愠怒:“孙家无女,可羊家女儿并非只有阿容一个!”
“非她不可,”中年男子说着,眼睛直直看向他,“我们需要一个永不背叛的女人,你于她是爱人,她于我们便是忠臣。”
他心中猛地一颤。
孙秀冷哼一声:“皇帝是个白痴,没有行为能力,大不了日后你再把她纳回府。”
少年不语,待他转过身要离开之时,那低沉的声音又轻轻叹道:“会儿,你若不愿天下生灵涂炭,只有把天下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他一怔。
垂在狐裘斗篷下的双手攥紧。(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