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七年级教室里,没有了往日的嬉闹,大家正襟危坐,等候着班主任进来,因为这是最后一课。课前照例要唱歌,唱赞歌,唱毛主席语录歌。元尚婴是班长,自然由他起头:“学生也是这样,预备——唱!”于是大家唱起来:
学生也是这样,以学为主,兼学别样。即不但学文,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统治我们学校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可是还不见老师来。照习惯,那就再唱一首语录歌。语录歌里的战歌,最是过瘾,唱得人摩拳擦掌、如虎添翼。元尚婴再起头,大家再唱:
我们希望和平,但是如果,帝国主义硬要打仗,我们也只好横下一条心,打了仗再建设,打了仗再建设,打了——仗,再建——设!
老师依然没出现。没尿完?拉肚子?学生们自小敬仰老师,觉得老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跟神一样厉害。可是忽然一天,听说老师也要拉屎撒尿,便觉得不可思议。为了验证,他们瞅准机会躲在树后,偷窥班主任全老师散步。全老师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先是扭动脖子察看周围有没有人。周围没人,全老师就立在地畔撒尿。全老师撒尿时并不安分守己,而是屁股不住地摇晃筛动,推磨子似的。待全老师走远了,学生们赶紧上前去,要看看全老师何以如此撒尿。哦嗬,原来有个蚂蚁窝。全老师舞动屁股,是拿尿烫蚂蚁窝呢!蚂蚁们到处乱跑,各跑各的,毫无队形,好像体育老师不在场的体育课。幸好是深秋时节,蚂蚁们权当冲个热水澡呢。若是夏天,准会全被烫死啦。这件事迅速秘密传播开来,引起大家激烈讨论。身为老师,该不该撒尿?该不该不去厕所就在野外撒尿?蚂蚁们该不该烫?蚂蚁是益虫还是害虫?“除四害”的“四害”里,是苍蝇、蚊子、老鼠、麻雀,没有蚂蚁啊!
这事发生在上二年级时,已经非常遥远了。如今大家七年级了,初二了,早已觉得全老师是人不是神。上完今天这最后一课,就算初中毕业了。
全老师终于走进教室。他步子缓慢、神情凝重,腋窝里夹着一卷白纸。他的一只腿刚跨上讲台,大家就抢在喊口令之前,全体起立。他将白纸卷放在讲桌上,目光滑过每一张脸。然后平伸两手,公鸡抖翅似的——第一次没说“请坐下”——抖了那么几抖,让大家全坐下。
全老师从粉笔盒里捏出一根粉笔,折断,扔进粉笔盒。再捏出一根粉笔,又折断,又扔进粉笔盒。第三次捏起粉笔,那样子像是还想折断,不过犹豫起来。犹豫了三秒钟,回身,一笔一画地,板书了八个大字:
广阔天地 大有作为
“为”字刚收笔,就听“咚”一声响屁。不同往常,这回的屁声未能激起半点哄笑,教室里出奇安静。
“田信康,是你吗?”
“是。”
名叫田信康的站起来。黑瘦,一脸菜色。棉袄的袖口破裂着,看不出那棉花曾经白过。
“两年初中里,”全老师说,“你经常在我的课堂上,放一这个,搞小动作。”
“老师,我今天不是故意的。”
“你能坚持两年不改,最后一课还如此,将来有出息!我能坚持两年不点破你、给你保留面子,也念在你爸给我送过核桃柿饼。”
“我知道自己错了,今天上课铃一响,我心里就发誓,一定要憋住……”
“好啦,屁大个事纠缠个没完,将来怎么建设社会主义呢?坐下!”
一向和善亲切的全老师,从未如此严厉过。大家全给吓哑了,像是中了孙悟空的定身法,木头般动也不动。
“同学们,你们两年的初中生活,今天就结束了。只是毕业证,公社文书到区上开会去了,没法盖章子。随后盖了,由班长给大家一一送到家里。”
所有的凳子都“咯吱”起来,分明表达着一股失望和抱怨。
“现在把这个,”全老师举起那卷纸,晃动着,“升高中的推荐表发给大家。”全老师亲自给大家一一散发表格。过去发作业本,是学习干事的任务。发完表,全老师重回讲台。
“大家看清楚了,只有少数几个同学,一两门课程不及格;大多数同学的成绩,都不错的。但是,这影响不了大家能上还是不能上高中。因为现在,重在家庭出身和政治表现。”
“我是下中农,可是去年,家里就要我回去放牛。”一个同学说。
“我倒是贫农,可我上不起高中。我要回家干活。”又一个同学说。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