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顷有曾今可者,倡所谓“词的解放运动”,尝就余与亚子,乞近词三数阙,盖皆传钞所获,余辈未知其为此标榜也。词之以白描胜.乃至不论阴阳平、上去入,而只须协律,在唐、五代、北宋词人中.故是寻常事,沾沾然于四声者,南渡以后之词匠所为尔! 此说胡适之、柳亚子与余,夙皆演绎之。昨见署名“健甫”者,亦颇能引申其旨,是则词固无所谓解放,今可苦自浅尝耳。然尝睹坊间选本,颇有摈斥雄浑与绮丽之词,以为是粗豪也、淫亵也。抑知词以“回肠荡气”为主,以“铁板钢琶”为变,二者咸不可少,只为粗豪、淫亵,则何必填词,读《礼记》《语录》,宁不甚佳?余近倚《声声慢》一词,自谓可抗手易安,顾微闻以“幽默文学”相标榜之某君,议其太艳.而一二小报记者,或竟引为有人心世道之忧,其为不脱资本社会文人之矛盾意识,与封建社会之传统心理,殊不值识者齿冷。彼盖未读《淮海集》,并《白香词选》亦未寓目,故于秦观之《河传》一词。无所闻见也。录秦词以启之:“恨眉醉眼。甚轻轻觑着,神魂迷乱。常记那回,小曲阑干西畔,鬓云松,罗鞋划。丁香笑吐娇无限。语轻声低,道我何曾惯。云雨未谐,早被东风吹散。瘦杀人,天不管。”此词倘科以淫亵之罪,可与余之《声声慢》并处资本社会律令若干等以下之罚金,然在封建社会之宋代,竟未闻有訾之者。若乃元曲之“姐姐的黑窟窿”等句,使幽默文学家读之,必且摇首太息,而深致其中国式之幽默状,慨叹不胜矣。
世人喜崇拜英雄,抑知英雄本无是物,皆时会为之!《汉书》载光武微时与李通讼于邑宰,宰奇其貌,频频注目。光武误为是必目通。私引以为幸,既出则语通日:“严君乃目君耶?”此可以知光武未达。且并邑宰一顾盼而辄荣之,其为雄才大略之帝王,谓非成于际遇而何?又尝读欧美英雄之事略,知威廉、拿破仑、华盛顿、林肯、列宁、杜洛茨基、史达林诸人传记,则当微时、挫折时,亦每坐困。至束手不能展一筹。英雄之为英雄,初不过尔尔。尽人可为英雄,流俗未之深思耳。
伪满洲国国务总理郑孝胥,于清室遗老中,颇以才气自矜许。其交亲亦咸震于孝胥之名,不知孝胥虽自负为“纵横家”,实仅一“热衷功名”之文人耳。夙喜持妄诞之论,至倡议中日联邦,直是李完用一流。癸亥、甲子间,逊帝溥仪召孝胥为内务府大臣,入直,过金鳌玉蝀桥有句云:“目者桥边休聚语,命宫终恐是遗民。”其梦想恢复清室,自致贵显,情见乎辞!尝昵天津妓金月梅,纳为妾,未几奔于伶人李春来,孝胥懊丧甚。其《海藏楼诗》所谓“云鬓缄札今俱绝,海内何人更见哀?”盖为月梅而作也。余有题《海藏楼诗》二首,时孝胥之叛迹未彰,故不及,而仅论列其前此所为。诗如下:“一宫结束前朝史,遗老矜夸不世才。人事亦随桑海换,苦于忠爱助诗材。…·出唐入宋极研躜,雄阔清新取径宽。希腊文章罗马字,等成骨董后人看!”前一首讥其诗多标榜忠孝之辞,后一首则纯从客观上作评次也。
丁巳以来,武人自相斫,大类五季六朝之局,士大夫阶级,以纵横自喜者,往往出入兵间,为“诸侯客子”,或佐戎幕,竟以戕其身。盖书生热衷功名,知依附“方伯连帅”之易显,而不虞其··虎尾春冰”也。朋侪中如林长民、张其鍠、杨毓瓒,皆以此致死。长民事已见前载,不复赘。其鍠少与谭延阊齐名,多才艺,于术数之学,尤以精湛闻于世。 而其鍠私亦颇自负,偶为交亲推勘禄命,或占六壬课,皆有奇验。余虽不信此事,顾雅亦尝以为戏。丙寅岁相见北平,其鍠谓吴佩孚当有佳运七年,可统一中国。余谓以政治言,佩孚固必无幸,即以言数,亦弩末耳。其鍠与余抗辩,不能胜也,然卒不肯去佩孚,遂死于西行乱军中。延闿以诗哀之,沉着似老杜,其警句云:“前知悲郭璞,从事异臧洪。未必谋生拙,独怜殉友忠。”隶事属辞,并见工力。其锂本自不羁,盖与长民咸溺于“纵横家言”者,“君以此始,必以此终”,固无足怪。毓瓒故贵族子弟,貌若妇人女子,见者以为绝肖伶人梅兰芳,夙赢弱、怯懦,颇有文采,诗效李义山。乃不知以何时入张宗昌军,为秘书长,烟台之役,宗昌奔溃,毓瓒与相失,致死。余旅居北平时,数与作“狭邪游”。 因挽以一诗云:“佳人作贼事堪哀,玉貌围城了此才。欲向酒边寻断梦,宣南丝竹已成灰。”
天坛制宪时,于“信教自由”一问题,争论甚久。盖笃旧之士。力持以“孔教”为国教,垂诸宪法;而稍习法理、略具新知者,则谓宗教信仰之自由,已成近代风气所趋,毋取“蛇足”之国教,久之莫能决。粤议员朱兆莘于是标一折中之说,其属草之条文云:“中华民国国民应尊敬孔子。”条文既宣读,哄堂笑之,兆莘亦自赧然,亟撤回提案。盖法文之规定,不宜涉及漫无标准之道德律也。近见报载,立法院宪草,竞有“人民有孝敬父母之义务”云云,为之忍俊不禁。夫孝敬者,道德之事也,于法律无与。矧孝敬二字,太无范围,必谓若何之限度为孝、为敬,若何之限度为不孝、不敬,苦难于法文中以具体出之,必也,尽复“封建社会”之礼法,而后其说乃得直,否则举国且尽陷于违宪之罪矣。 为此议者,抑何其酷似兆莘耶?
书至此,忆及清末荫昌为陆军总长,适丁外艰,其记室撰讣告,沿用俗例,开始云“不孝某,罪孽深重,祸延显考”等套语,荫昌怒语记室:“吾父自病死耳,于我何与?”记室则从而譬解之,荫昌卒不肯从,以为欧美人无是,盖荫昌生长于德国,读书其陆军大学,故极不喜中国礼法俗尚之虚伪也。此可为倡议以孝敬父母列于宪法者进一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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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53-55
当时中国文艺界尚缺乏这样一种“可以当作新闻或故事,也可以当作小说、戏剧和诗词话”的文章。
——民国著名报人 潘公展
导读
奇人奇书:林庚白和《孑楼随笔》
蔡登山
林庚白是位奇人,《孑楼随笔》是本奇书。然而林庚白早于1941年在香港为日军所误杀而身亡,而《孑楼随笔》在1934年出版后,至今已过七十多个春秋,早已成绝版之书了。人往风微,谁还记得当年的流风遗韵呢?往事如烟,早就看惯了春风与秋月!但冥冥之中总有些因缘,今岁“四月天”,余赴南京开胡适研讨会,会后往苏州访友,再到吴江庙港太湖畔拜访作家沈鹏年先生,蒙沈老一家人殷勤接待,铭感五内。临别当日沈老以《孑楼随笔》初版本见示,曾经梦寐以求之书,如今见着,真是大喜过望。征得沈老同意当场复制一本,带到机场。在候机的两小时间欲罢不能一口气读完,深感这是此行“美丽的收获”之一。鼎脔一尝,不忍独享,商之秀威宋发行人,拟为复刻,以飨更多读者。因略志林庚白生平二三事及读《孑楼随笔》之所感于卷头,笔者不敏,所言仅一己之见,尚求方家不吝指正。
林庚白(1897—1941)原名学衡,字凌南,又字众难,自号摩登和尚,闽侯县螺洲镇(今福州郊区螺洲镇州尾村)人。庚白幼孤,由其姐抚养长成。他四岁能作文,七岁能写诗,被视为“神童”。1907年,他因写论文骂孔子、周公,被天津译学馆开除学籍,次年改入天津北洋客籍学堂。1909年秋,因领导反目运动又被学校开除。不久由天津赴北京,以第一名考入京师大学堂预科,与同学姚鹓雏、汪国垣、胡先骗、王易等相酬唱。1910年,经汪精卫介绍加入同盟会。1912年,与柳亚子订交,并加入南社。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之后,林庚白在上海秘密组织“铁血铲除团”,以暗杀北洋官僚和变节党人为目标。同年,出任上海《民国新闻》(日报)主笔。1913年春离沪入京,主持国民党在北方的机关报《民国报》,同年出任宪法起草委员会秘书长。1917年7月张勋复辟,林庚白随孙中山先生南下护法。8月任广州非常国会秘书长,9月兼任孙中山大元帅府秘书。1921年,受孙中山密派,到北洋第二舰队做策反工作,未果。1927年“四 一二”反革命政变之后,林庚白因对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观产生怀疑而一度消极,闭门读书,研究诗词。1928年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他受聘为外交部顾问及南京市政府参事。1933年,他在上海创办《长风》半月刊。此时他专事创作,所撰诗文甚多,先后编校《庚白诗存》《庚白诗词集》,并撰写《孑楼随笔》《孑楼诗词话》等,成为南社的一员健将。
后来成为他的妻子的林北丽说:“我和庚白的正式认识,是到南京的那年,但是他的作品,我早已读得很多,他的历史也知道得很清楚,尤其他和某小姐的恋爱曾轰动过全南京。他是我父亲的好朋友,所以每当我读他的诗文的时候,我总想,难得这个‘老头儿’的思想这样前进,难怪他也要和摩登小姐谈起恋爱来。我的第一次见他是在亨利姐家里,恰当秋天的某一夜,一个穿黄色上装、银灰裤的西服男子来趋访,经女主人介绍以后,方才知道乃是闻名已久的林庚白先生。我十分惊讶他的年轻和潇洒,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没有会设想到他是闽侯人的。经过一度的闲谈以后,彼此都很好感。一个服膺社会主义的人而善于算命,这真是一件太滑稽的事,我的好奇心使我也告诉他我的出生的年月日时,请他批命造。诗人的第一句便是‘故人有女貌如爷’。命造的批语倒是很新奇而有时代化色彩,但从他的思想而言,到底是个极大的矛盾。”
林庚白曾引荐女作家谢冰莹与柳亚子相识。据谢冰莹回忆:“庚白是一个耿直忠诚的朋友,他一生坦白,对人赤裸裸毫无半点虚伪,常把他十八岁就和许金心女士结缡,后来感情不和,精神痛苦的事告诉别人。”林庚白追求的名女人不少,前有林长民的女儿才女林徽音。林庚白在北平追之甚力,但终无结果。后来又追电影明星兼女作家王莹,但没多久,两人就闹翻了,据说王莹认为林庚白有些神经病,天天盯得太牢,话又说得太哕唆。林庚白因懂得命理,他曾算出自己未来的伴偶必是一个才貌俱全的女人,后来遇着了林北丽果真如此。
林庚白1933年6月间在上海《晨报》连载《孑楼随笔》,其中有则提到林宗孟和林寒碧的死,似有定数。云:“余虽服膺‘唯物观’,而结习未忘,于旧社会迷信之说,间有不能尽解者,诗谶其一也。林宗孟兄弟,与余相友善,介弟寒碧,丙辰(1915年)间主《时事新报》编辑事,数过从论诗。其死前二三日,以赠别之作见示,有‘领取车行已断魂’之句,意谓伤离惜别之情,使人不胜荡气回肠耳,讵竞以误触汽车死,真乃‘领取车行已断魂’,岂真冥冥中有定数在耶?又甲子(1924年)春半,余方创办《复报》。 宗孟自沈阳寄诗,有‘欲从负贩求遗世’之句,余报书戏谓‘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赤壁赋中衔接语,君其将羽化也乎?翌冬郭松龄之变,君果死于乱军中,奉天军队。以君状似日人,恐酿成交涉,遂焚骸骨,真乃羽化……精力,瘁于组阁,顾终不获,且以身殉焉,可哀也已。夫国号共和.政尚议会,而民国十五年以来,国务总理,罕出于政党领域中,以此而言宪政,虽千百年可知矣!'’
林庚白因交游广阔,诗人、文士、政客等皆有交往,同时也有他独到的观察。如他在书中说:“梁鸿志道其客丁沽时,有友介一女郎与游,遂同诣平安电影院,幕方半,女郎匿就鸿志,探手于祷,且摩挲焉,鸿志为赋绝句二首,极隽妙,第不念曾作妄语否?绝句云:‘无灯无月光明夜,轻暖轻寒忏悔时。惭愧登迦偏触坐,与摩戒体费柔荑。’又云:‘鼎鼎百年随电去,纤纤十指送春来,老夫已伴天涯老。欲赋闲情恐费才。’”由于是亲闻于梁鸿志者,所以可以为梁诗之“本事”也。又他读郑孝胥之《海藏楼诗》,曾写下《题(海藏楼诗)》二首,虽识郑诗多标榜忠孝之辞,但还是读其“出唐入宋极研躜。雄阔清新取径宽”。而当时郑孝胥叛迹未彰,等到后来郑孝胥当上伪满国务总理,林庚白在《孑楼随笔》中说:“郑孝胥于清室遗老中,颇以才气自衿许,其交亲亦咸震于孝胥之名,不知孝胥虽自负为‘纵横家’,实仅一‘热中功名’之文人耳。”可说是一语中的。至于当时对李烈钧娶部属龚永之妻为妇,蒋梦麟娶好友高仁山之遗孀为妻,社会上都群相窃议,林庚白则独不以为然。他说:“盖世风丕变,而人道之义,方为中外有识之士所重,此虚伪之道德,正宜摧陷而廓清之,未足为烈钧、梦麟病。”他甚至还写诗给蒋梦麟,称其“结缡能善故人妻,大勇如君孰与齐?目论独怜矛盾世,儒酸犹自说修齐”。确可谓特立独行之士,其见解言论的确不同于流俗。
林庚白恃才自傲,目中无人,不可一世,自称“诗狂”。《孑楼随笔》一书论诗词之篇章亦不少,如“凡诗、词皆以意深而语浅,辞美而旨明者,为上上乘,于文亦然。试读李杜之诗,二主之词。便知此中之真谛”。他还指出同光以来的诸多作者,皆多“食古不化”者,喜套用古人的词语,以为如此方称得上“雅”。林庚白则认为字面无所谓雅俗,仅有生熟之别耳。他举例说,古时因是燃灯而有“剪灯吹灯”之说,而今日大家都使用电灯,何自剪之、吹之哉?他强调:“徒喜其字面之美,因袭不改,非仅‘远实’,直是‘不通’。今人诗、词,犯此疵累者,指不胜屈,几使人不辨,作者所处之时代,与所经历之日常生活,宁非笑柄?”因此他不但大力提倡以新词语入旧诗,还甚至以白话文译法国诗人Paul Vailaine的《秋之歌》。这都由于他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对于诗的见解自然高妙之故也。
林庚白在《孑楼随笔》的“卷头语”中说:“我写着随笔,我想我毕竟是一个有闲阶级,在这外患内忧和饥寒灾荒交集的中国,还有‘闲情逸致’,来卖弄笔墨,而且写的是充满了‘趣味主义’的文字。”的确,整本书无处不充满“趣味”。例如他说汪荣宝出使比利时,带着小妾前往。但西方国家是一夫一妻,于是汪公使只得诡称是他的妹妹。但过了一年多,使馆的洋人群相耳语说:“怎么这样大的妹妹,到了晚上,老是跟哥哥睡在一床?”闻者绝倒。又谈到人体构造,说人之器官,有两孔的,有一孔的,大抵两孔的只有一种用途,一孔的却有两种用途。“盖目为两孔,仅能视;鼻为两孔,仅能闻;耳有两孔,仅能听;口以一孔而兼饮啖与语言之用;男女私处,以一孔而兼溲溺与生育之用也。”诸如此类笔墨,在书中俯拾皆是。
《孑楼随笔》内容包罗万象,是身为才子、名士的林庚白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既有史料性,文笔又粲然,处处充满趣味。能不称为一本“奇书”乎?
《孑楼随笔庚甲散记(精)》是晚清民初享誉盛名的“南社诗怪”林庚白先生的随笔,主要是作者以自己丰富而传奇的经历来细说清末民初的历史掌故,趣味评点当时的历史人物。
全书内容包罗万象,是身为才子、名士的林庚白的见闻思感,既有史料性,文笔又粲然可观,处处充满趣味。
林庚白著的《孑楼随笔庚甲散记(精)》是一部充满“趣味主义”的文史随笔,是一部令人拍案惊奇的民国版“世说新语”,由著名民国文史专家蔡登山先生专文导读,经南社“诗怪”细说民国掌故,并由一代名士评点历史人物。
这里有民初世相、军阀秘辛、革命轶闻和文人言行等,内容言简意赅,文笔老辣,是谈资,也是洞幽烛微的珍贵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