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尔喀拉之恋
田中禾
上篇 《初恋》是一本书
认识章明之前，宋丽英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恋爱过。丽英的经历很单纯。来到人世二十年，她有十二年是在学校度过的，两年前她还不知道库尔喀拉在哪儿，想不到世界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像在天外，像在梦里。“在那遥远的地方，／大漠边有座小城，／红柳摇着粉色云霞，／绿洲里透出白白的屋顶。……”这是宋丽英刚来库尔喀拉时写的诗。初到库城，这里的一切让她感到新奇，诱发着她的幻想。走过县城，像走在历史久远的城堡里。僻静的小街，围着白色泥墙的院落，高高低低的土墙、泥楼。巷子干净、空落，商店狭小、幽暗，店铺里摆着装饰精美的铜器、闪闪发光的民族用品。站在街头放眼一望，就能看到集市尽头无边无际的戈壁滩，戈壁滩苍苍茫茫，一直连着巍峨起伏的天山。山顶雪峰洁白，在太阳下闪光。天空碧蓝碧蓝，抬头看一眼就能让人感动得直想流泪。在铁红色大山的影子里，小城像一簇灰灰的骆驼草，被浓绿的榆树和胡杨包围着。库尔喀拉的巴札仿佛她小时候读过的《一千零一夜》里的童话世界。背着馕包、骑着毛驴的人赶进城来，攒动的人头让她眼花缭乱。白色的圆布帽，尖顶的四楞帽，插着羽毛的小花帽；黑色的面纱，杂色的披肩，绘着华丽图案的头巾：还有中原地带见不到的各种面孔：垂着山羊胡的精瘦的脸，留着唇须的油光光的脸，裹在丝绸里的苹果似的脸……一个从中原内地来的年轻女孩儿，来到这儿，她才知道世界有多么宽广，天地有多么辽阔。
是章明的到来，唤回了她对现实世界的真实感。
章明穿着一件苏联花布衬衫，蓝底，玫瑰花似的暗红色图案。领口敞开，露出健康的脖子和锁骨。他的上衣扎在裤腰里，裤管挺括，两腿修长，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用一种腼腆的微笑看着她。这两人初见的一刹那把丽英镇住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高高的身材，温雅的神态，彬彬有礼的微笑，眼睛里透出一种灵气。丽英有点儿紧张，她从桌边站起来，咧嘴笑了一下。他伸出手的时候，她也把手伸过去，以为他想和她握手。可他只是冲她笑了一下，把手伸向桌上的蘸水笔，同时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文件筐里扒拉。她明白了他是想找一张纸，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帮他找到一张白纸递过去。他把蘸笔在墨水瓶里戳了一下，在瓶口荡了荡，俯下身，就着桌边写了一张领条：“今领到办公桌一张、椅子一把……”丽英不由得抬眼看看他。这个人的字和他的人一样爽利，让人看着舒服。他就是章明，那个从乌鲁木齐下放来的人？
科长叫丽英带他到库房去挑选桌椅，领取蘸笔、墨水、公文筐、稿纸、账簿。他挑选算盘时那副认真的样子让她心里暗叹。那是一个挺好的算盘。章明拿到手里摇了摇，很不放心地举起来察看。他指着那些被算珠磨薄的档柱说：“这还能用？”她说：“这是老会计留下的，他一直在用呢。”他从鼻子里“唏”了一声。
章明来到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买个新算盘，他还要求到乌鲁木齐的文具店里去挑选。当他认真地对科长说这些话的时候，丽英觉得这人真的有点怪。他不是挺英俊、挺精明吗？刚进办公室就对科长提这样的要求，难道他不知道自己从省城调到这个偏僻地方来是为了什么？说这些话时，他真没留意别人看他的眼神？本来她有几分胆怯，这个章明不太爱说话，见到他的一刹那她心里有点慌乱，怕对付不了他，抓不到什么材料，没法向组织汇报。看到章明对算盘的认真劲儿她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看似聪明，其实有点儿傻傻的。
章明不知道。在他到来之前，老耿找丽英谈过话。——丽英没想到老耿会找她谈话。在这次谈话之前，丽英从来不敢正眼看老耿。老耿背着手在单位院里走，人们看见他要么赶快溜走，要么立刻站住脚，脸上堆出笑容，点头哈腰和他打招呼。大家都叫他老耿，没人称他的职务，可谁看见他，脸上都会情不自禁地浮起讨好的表情。在这次谈话之前，丽英对自己的人生没什么奢望，不过是好好工作，安分守己地处世。在这样一个天外仙境般的地方工作，每月能给万里之外的家乡父母寄钱，她心里很满足。丽英对自己的家庭出身很敏感，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和别人比，不和别人争高低，站在人后，不出风头。这是她生来就有的意识，用不着父母教育。老耿找她谈话，她有点儿受宠若惊，她没想到组织会想到她，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让她监视一个下放到基层、被组织审查的人。她想象不出一个受了处分，从省厅调到下面来的人会是什么样子。她做了种种猜想，却没料到章明是这个模样。他脸上没一丝阴影，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什么倒霉事儿也没碰到过。从省城调到这儿来，他好像一点儿也不在乎。
此后丽英有了事儿干，她每天要认真观察这个人。走进办公室，她的第一反应就是首先扫视一下那人的桌子。如果他埋头在账簿上，一手拈着账页，一手噼里啪啦拨打算盘，她心里会很踏实；如果他的位子空着，她会忐忑不安，没法安心工作。大多数时间他在她之后来到办公室，从她身边走过，直接走到自己位子上，拿起鸡毛掸，把桌面、椅子掸一遍，让算盘发出“噗嘟噗嘟”的响声，然后泡一杯茶，坐下来，打开公文夹和账簿。当她看他的时候，他正端着搪瓷茶缸，眼睛看着前方，一缕气雾绕着他的脸，从他头顶飘起来。丽英希望他能转头看她一眼，可他喝完茶就埋头在账簿上干自己的活儿了。隔着账册垒起的高墙，她能看见他的头顶——又硬又密的头发，几根短发从偏分的发隙里翘起来，随着他的姿势颤动。算盘在他手下发出流利的响声，让她觉得他打算盘很陶醉，不光盘子飞熟，节奏也像音乐一样好听。 P1-3
2015年河南中篇小说创作综述
墨白
2015年11月23日下午，郑州持续多日的阴霾天空中飘落的细雨终于改变了形态。雪，从这天下午一直飘洒到第二天中午，最初看上去悄无声息的雪，在第二天清晨我走出家门时突然变成了一只雪豹迎面朝我扑来，我惊叫着从地上跳起来。那一刻我热血沸腾，像个孩子一样扑向雪的怀抱。接下来我先后做了两件事：先清理楼前的积雪，带着孙子在楼道门口堆了一个老大的雪人，你知道，那是我童年遗失的梦境，我已无法回到曾经的乡村，无法重现在乡村曾经拥有过的关于雪的经历，那个长了长长的胡萝卜鼻子和黑黑的煤球眼睛的雪人与我此时堆起的雪人已经有了本质的不同；然后在电脑前坐下来，开始系统地阅读我所能见到的河南作家在本年度发表的中篇小说。
阅读就像积雪的过程。文字悄无声息地在我的视野里慢慢展开．而有一刻，我的内心确实产生了那只雪中之豹猛地朝我扑过来的感受。在申剑的《白衣胜雪》(《山花》第3期)里，肉体的医治与灵魂的救赎同时展开；同样是写医生，李清源在《二十年》(《芒种》第7期)里展现的则是社会这个大染缸对自然人肉体的腐蚀与灵魂的阉割；安庆在《穿过雨季的前方》(《边疆文学》第1期)里以饱满的情感对动荡中的中国农村伦理道德的霉变与欲望觉醒进行考量；陈铁军的《轰炸》(《民族文学》第8期)则把民族主义与人性置放在战争中来考问；尉然的《向左转 向右转》(《西部》第1期)关注的是现实生活中人的精神异化；张运涛的《小警察》(《啄木鸟》第11期)和陈宏伟的《远方那么远》(《江南》第6期)均以生活中的常态来映射大的社会现实问题；奚同发在《那一夜，睡得香》(《时代文学》第12期)里展示的是信息社会带来的谎言与骗局的泛滥和网络对人类的绑架与奴役；尚攀的《同路人》(《莽原》第6期)以漂泊在路上的“同路人”是否能携手走到终点来思考人生。这些根植于现实生活、具有唤醒阅读者沉睡的内心世界的力量的小说带给我的感受确实如同那些扑面而来的雪带给我的感受一样。除此之外，本年度申剑还在《山花》上发表了《太平天下》，李清源在《当代》《青年文学》等刊分别发表了《苏让的救赎》《相见欢》与《晚节》，赵瑜在《长江文艺》上发表了《实习期》，陈铁军在《青春》上发表了《谁也别想走》，张运涛在《清明》上发表了《梁柱》，陈宏伟在《雨花》上发表了《斜塔》。应该说，上述诸位小说家的创作集中体现了本年度河南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水平。
当然，体现本年度河南中篇小说创作水平的还有《库尔喀拉之恋》，田中禾先生的这部小说是他正在创作的长篇小说里的一个章节，写的是在特定的政治环境中人性的割裂和人与人之间信任的丧失；还有赵大河以历史对现实进行戏仿与隐喻的《马戏团》。这两部佳作均发表在《大观·东京文学》杂志上。此外，《大观·东京文学》还先后发表了老张斌的《蓝色音影》、乔叶的《卡格博峰上的雪》、傅爱毛的《非常疯子》、尉然的《焚书机发明始末》、八月天的《永远的村庄》、李建森的《一堵墙》、尚攀的《再见如初见》等力作。这些作品的加盟，使《大观·东京文学》杂志成为展示本年度河南小说创作成就的一个重要平台。本年度河南中篇小说的收获还有宫林发表在《山花》上的《深秋雾烟》，丁晨发表在《红岩》上的《九霄环佩》，尹顺国发表在《石油文学》上的《阿奴之殇》，田君发表在《清明》上的《李毅的“V”生活》，梁深义、沈靖分别在《莽原》上发表的《唱戏》《铜壶》等。
入选2015年度河南中篇小说卷的标准大致如下：小说的叙事结构，小说叙事语言的个性化与内在张力，叙事文本中小说家对时间、记忆与现实生活关系的理解和呈现，小说的艺术真实，对人物所处时代社会本质的提示等。当然，还有小说对人物的塑造，比如《库尔喀拉之恋》里的宋丽英、《白衣胜雪》里的外科大夫何无疆与民工梁小糖、《二十年》里的刘佩瑶、《穿过雨季的前方》里的玉露与户小阳、《马戏团》里的小丑、《轰炸》里卖焦丸子的日本人吉田、《向左转 向右转》里的植物学家、《小警察》里的厨师老贺、《远方那么远》里的农民高平义、《同路人》里的凌晓珂等，这些给阅读者留下印象的人物都是收入年选的必要标准。
其实，在2015年11月24日的早晨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在微信群里发了三组共27张关于雪的图片，我在图片前分别写下了如下的三组文字：一、人类梦境的重现。我们在这梦境里获取快乐，但我们无法把握这短暂情境的到来与离去。二、一万年前的使者，手持洁白的旌节来到我们的视野里，然后，朝着未来，马蹄无声，悄然而去。三、童话的母亲。丹麦，安徒生。这些渐渐远离我们的世界，以冰雪的形态，刺进我们的脖颈。
后来我发现，上面这些文字与接下来我的阅读密切相关，仿佛这些文字就是对我阅读感受的一种暗示。应该说，2015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改变了我的心情，而2015年的河南中篇小说创作则改变了我以往对河南文学前途渺茫的看法。我从上述小说家那里看到了他们蕴藏的创作潜力。当然．具有潜力的小说家还包括本年度没有中篇小说问世的邵丽、鱼禾、南飞雁、王安琪、韩向阳、张晓林、柳岸、赵文辉、盛丹隽、李乃庆、钱良营、张运祥、张艳庭、孙青瑜、郭昕、段舒航、孙瑜等。他们将会共同构成未来的河南中篇小说创作的瑰丽风景。
由于视野有限，会有创作成果被遗漏。事情就是这样，现实总有一些我们无法解开的梦境，我们为此深表遗憾，并希望谅解。
2015年12月31目
何弘主编的《2015年河南文学作品选(中篇小说卷)》精选2015年河南小说家发表的十一篇中篇小说，这些小说或关注现实生活中人的精神异化，或以生活中的常态来映射社会现实问题，或描写特定的政治环境中人性的割裂和人与人之间信任的丧失，具有唤醒读者沉睡的内心世界的力量，集中体现了2015年度河南中篇小说创作的整体水平。
何弘主编的《2015年河南文学作品选(中篇小说卷)》收录的小说标准：小说的叙事结构，小说叙事语言的个性化与内在张力，叙事文本中小说家对时间、记忆与现实生活关系的理解和呈现，小说的艺术真实，对人物所处时代社会本质的提示等。当然，还有小说对人物的塑造，比如《库尔喀拉之恋》里的宋丽英、《白衣胜雪》里的外科大夫何无疆与民工梁小糖、《二十年》里的刘佩瑶、《穿过雨季的前方》里的玉露与户小阳、《马戏团》里的小丑、《轰炸》里卖焦丸子的日本人吉田、《向左转 向右转》里的植物学家、《小警察》里的厨师老贺、《远方那么远》里的农民高平义、《同路人》里的凌晓珂等，这些给阅读者留下印象的人物都是收入年选的必要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