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初,文慧就倾心现代舞了,在国内比较早从事现代舞的实践。我觉得她选择现代舞跟她的心性有比较大的关系,她是个愿意倾听别人的女子,经常想着别人的麻烦事情,在适当的时候,送上她的问候。大部分时间比较讲求情趣,有时候也为一点事情犯难,深陷进去,一筹莫展。情绪化、发怕发浑,是年纪大了以后,舞蹈剧场越做越有声望,她压力越来越大,撑不住就释放一下。更多时候,文慧自觉自愿、自动发光,既和煦又温暖。2001年春节前,跟我们一起排演《生育报告》的一个女孩回云南老家过节去了,我们聚会,她缺席,文慧打电话叫女孩的二哥过来,他在北京打工,一个人孤孤单单,生活很清苦。这种情况,她非常果断。她的温良和热乎心肠,使她门清事理,虽说是感性的人,她看人能往里看,往深处看,懂得分享他人的欢喜,抚慰他人的悲苦。在乎别人,是因为懂别人更多?总之,她在意人的状态,重视人的生存境遇;排练的时候,她着意强调:“别忽略此时此刻的感受。”我们在这样的方向里,做了大量练习。作为编导,她花费时间让大家交流,而专业舞蹈演员他们之前几乎没有这样做过,不习惯做这样的练习,不习惯长时间坐下来讨论、探究、研磨。肢体动作,是他们的长项;用语言、用思想、用情感、用心灵,交流借鉴,相互切磋、启发、鼓励、协助、给予,以致发现和找寻触及人灵魂的肢体语言和表达,是不常经历的,也没有要求确认实践、哪怕实验一回的系统或者渠道。另如,练习在一尺左右的距离对视,舞蹈员们平视对方,安静”体察方的内容,领会人和人之间也许遗忘已久、也许讳莫如深的东西,在相互凝视的过程中,产生疑似了解,甚至是理解那样的元素,艰难的心地有一点松动,人们互相有了更多珍惜和信任。然后,肢体训练——这时,充分利用肢体,传达人的内心。在此过程里,她讲求开放式训练和训练中人体的开放质量。几年来,她把很小、很生动的生活细节做进了自己的现代舞,已有《裙子》《现场——裙子和录像》《100个动词》《同居生活》《与大地一起呼吸》《餐桌上的九七》《脸》等作品,以及1999年进行了一年,于当年底在北京人艺小剧场演出的《生育报告》。其实,北京、广州,两大城市的现代舞团,及团体外专业人士到目前为止总共不到百人,即使加上文慧的非舞蹈者兵马,如我,喜欢并愿意身体力行者,现代舞追随者的总量也未能有一百的突破,比起这个国家十二三亿人口,几十人的现代舞队伍,真如沧海一粟。但它毕竟存在了,成为偌大一块高粱地里的一杆枪。
现代舞对人、对舞者自身的关注,是它一在文慧的言谈中、在北京内部或者公开的舞台上出现,就吸引我的地方,那时我和文慧经常在一起玩儿,想来已有八九个年头。文慧的思维急促,闪烁跳跃特别厉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跳到另一句,从一个话题突然跑到另一个话题,从一个词语跑到另一个词语,自己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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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一回见冯秋子是在哪一年已经忘了,在楼肇明老师家——月坛北街一北京有没有这条街我也忘了。在座有止庵、苇岸、老愚、林燕、我和我妻子。楼老师之颜面一如既往地红润,白发四立。他拿起一本书放下,又拿起一本书。总之他始终拿着书,快速评说这些书的内容。止庵笑容里带着赞赏,好像楼老师说的是相声。苇岸低头思索。冯秋子自始至终没说话,笑容像瓦罐里的清水。她双手放在一起。对蒙古人来讲,这是尊重主人的仪态。她衣着朴素,质地色调却考究。
之后,我不止一次对妻子说,冯秋子多像牧区的女人。这话好像说了十来年。她的脸庞有瓷器的气质,有笑意(有人带笑容缺笑意),宁静,仿佛久远,也有点像陶器或玉器。为什么是牧区的女人呢?跟非蒙古人说不清这件事。牧区的女人宁静(不只是贤惠),谦卑(不止于劳碌),仁慈,对苦难以及生命敏感,总之冯秋子像一个牧区女人。这个印象跟没文化、蒙古袍、挤牛奶没关系,指血统因缘。
跟她见第一面之后,我揣测她不可能仅仅是这样的人。就像爱睡觉的动物一般比较强悍,它的特点不是睡觉,而在奔跑搏击。胆小的动物都不爱睡觉。冯秋子安静的另一面应该和大的力量关联。
果不其然,2001年,我读到她的散文集《寸断柔肠》,这个书名不怎么好,书好。这本书怎么说呢?我想用批评家的语言描述,有困难,粗浅说一下吧。她的写作好像用石匠凿子对准人的太阳穴敲击,我读的时候会有战粟的感受。她写作,我猜想她的灵魂从科特迪瓦木雕式的头颅中冲逸而出,鞭挞天地,带着刀剑与镣铐的寒音。她追慕英雄,视专制如屠戮。她写旷野无际,写罡风莫测,写见不到血痕的痛苦。冯秋子像一个刚刚经历海难的女人,远视大海。
这样,我看到她静穆平和的另一面,就像老唱片的A面与B面。每个人都有自己的AB面,或ABCDEFG面。有人貌似富贵,另一面贫贱;有人装大文化,另一面机会主义。冯秋子在作品里扭住一个(几个)东西不放松。什么东西?那些践踏人之尊严后想从历史视线溜走的闹剧,被掩盖的老百姓的悲伤。她诅咒谎言和假隆重,她护卫伤口,不让别人在上面堆放油毡纸或MTV。她的宁静实际在表达自己的坚持——朴素、劳动、信仰。
这是一篇印象记,我接续写印象。有一年(她儿子巴顿刚上小学),我去和平里她的家里做客,筒子间,我们坐在地毯上谈音乐。后来,冯秋子到走廊那一边的共用厨房炒菜,我在边上说话。巴顿大声谈论世界足坛的一切事情压倒我们的声音。冯秋子几度呵斥,用铲子敲击装满蒜薹的马勺。巴顿眼里带着泪光,哽咽道:“我不让你俩说话。”他比我们还委屈,真诚的泪水在眼眶里摇摇欲坠,真是可爱。
今年,我们在普兰店又见一面。舞厅里,她与何玉茹拉手跳一支坚定的舞,像女童,也像模仿火车轮子。后来她跳独舞,她跳舞跳得好,并不悲伤。
林贤治说冯秋子“更像一个诗人、钢琴家、大提琴手、夜行者、洗衣妇、迷幻的占星者”。顺这些喻体说,她还像在草地上找到一根针的人、镂刻圣器的工匠、露天电影放映师、擦拭银器的女工、裤脚被露水打湿的牧妇。冯秋子内心里与宽广干净的事物相依为命,信仰如群星在她头顶闪烁,故而,她的话越来越少。
她言语凝重,说出的话仿佛克服了许多困难才送达我们耳边。但不刺耳,发声用气息,而非嗓子。她边说边想,于是听她说出上一句之后,我想下一句她会说什么呢?有时,她废止话语,笑起来,长眼睛像一条线,像牧区的女人。
“圣灵从我眼前走过,我的心动了,我的生命受到鼓舞”——2006年,冯秋子在她的散文集《圣山下》的扉页,写下了这句题识。那时,她或许并没有意识到,六年后会用文学之外的,另一种她相对陌生的艺术语汇——水墨绘画,来铺陈心迹、捕捉意念、拓展力量,发出纯粹的艺术之声。面对她新近创作的现代水墨作品,观者不仅受到了鼓舞,还能感受到自在生命之建构和时空意象之生成——看着蕴含其中的审美能量,如此生动地从我们眼前走过,如何能不心动呢?
其实对于艺术,冯秋子的体验与实验是丰盈和富足的。在她的散文随笔中,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关系,网织在静默而崇高的笔触里,土地和生长、苦难和坚韧、困顿或忧思、悲泣或欢颜……不断敲击读者的内心.共同创造出人间最平凡的精神和永恒的诗意。她众多的散文随笔作品对人性深度的挖掘和对生命质地的悟道。使其创作成为当代文坛兼具思想性、艺术性、体验性和人文价值的独特景观。
即便如此,她仍然清醒地说:“写作是一种改变,一种过程,一种潜伏着的、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动静。”她似乎不满足于仅仅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生命体验,于是,她参与现代舞蹈剧场的创作和演出。数年前,我曾经在北京朝阳文化馆“九个剧场”观看过她主演的《生育报告》。那是一场拼出了生命内力和肢体张力的表演,没有丝毫的矫揉,没有任何炫技,但整个小剧场因她恰到好处的即时性发挥而弥漫的沉重与凝思,正是一场潜伏着的艰难和生发着的现实——事实上,之前的十余年她还到过国外许多重要的艺术节参加现代舞蹈剧场的展演,她在演出中不断揣摩着“人活着的形状”,体会艺术创造的节制和分寸——我知道,这些源自她丰厚的生活积累和人生体验的舞台表演,一定将不同文化背景的观者深深打动了。
现在让我们来谈冯秋子的现代水墨创作吧。我首先想说的是,她的水墨探索与她的文学创作、与她的现代舞剧场表演同根同源,同呼吸同生长。2009年秋天,我在798艺术区举办“自由的知觉”雕塑及绘画作品个展时,她曾与我有过一次关于艺术创作的长谈。她对我说:“许多艺术家追求完美,有的人表现的是创作观念上的完美和规范,有的人想在艺术形式的合理性中找到完美。但是有时候艺术创作的有限和试着发现、发掘,正视发生,那种进行中的磕磕绊绊的体会,如同真实的思想和真实的表达过程映射于上,竟然可以使得作品和观者的关系变得无限……艺术创作靠人的综合素养,才能够探测到里边,并展现出来那些深远的东西。”
冯秋子对架上艺术的如此感悟,一语中的,寓意深刻。现在回想起来,这些观念既是她说给我的,也是她对自己讲的。因此,当2012年11月16日晚她通过电子邮件给我发来一组水墨作品时,我感觉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包括她启动了绘画创作这件事本身,以及她的作品呈现出的高起点、高品格、高水准,我都没有感到特别意外。我回信说:“您的这组作品,笔墨层次都好,感悟式的,印象的,直觉的,抽象的,是可以触及人的内心的。我想还是与您长期的文学艺术综合修养有关,与您的心胸和气度有关,这是多少年积累的进发呢!”过了几日,她又发来一组,说:“我高兴,又有了动手的愿望.一下子又画了一些……我是没有任何训练,比如画具体的东西那种捕捉能力。但心里有了这件事,加上老在想着,以后也许能比现在好一点。但现在真是笨得可以呢。”
我真为她感到高兴,为她旺盛的创作能力,为她自由的不可阻挡的创作状态,为她“笨得可以”但正是艺术创作至高境界的理念和方法。她才刚开始绘画,便能熟练地掌握手指作笔、泼彩流韵、水墨渲染等技法,将偶然变异演化为艺术必然.从局部生发衍生为整体构建,纸本的质地、墨色的浓淡、色彩的纷呈,从无意义设定到有意识组合,天然地获得了创造性的艺术图式以及抽象与具象较好统一的审美特质。几个月来,她的创作数量已超过百幅,其中,精品力作为数不菲——几天前,我和台湾女性艺术协会理事长曾钰涓等一起品鉴冯秋子的现代水墨,认真地挑、反复地选,共选出二十余幅上乘之作拿去装裱。裱画的齐师傅曾为当代诸多艺术大家做过活儿,经手制作的绘画精品不胜其数。我说这些画的作者是位作家,未受过专业训练,刚开始作画。他不信。
“要是真没学过画,那就太不可思议了。”齐师傅说。
我想,无论齐师傅还是我,都不可能清晰地解析或再现冯秋子的艺术生成气象。可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她创作中的探索意识、自发性与更替性本能,已完全逾越了固有的程式和技巧,将她的智识积累与艺术通感,凝结于不断反省、不断前行的生命律动中。某种角度看,土地是她生命出发的原点,是她艺途体验的圣灵,是她无尽生长的血脉与艺境。因此,于知天命之年才刚刚开始绘画创作的作家冯秋子,其艺术路径厚实沉着、深不可测。
《舞蹈的皱褶》是“自说自画丛书”中的一本。《舞蹈的皱褶》是作家冯秋子记录的个人学跳现代舞的有趣经历,也是一段鲜为人知的独特经历。作家创作的绘画与写作内容的完美配合,使得《舞蹈的皱褶》成为一部作家生活的精彩记录。
一场画笔与文学的美妙邂逅,一份从诙谐叙事中窥见处世哲学的心灵独白。
文如其人,画亦如其人,随想式的心灵独白,是对人生与光阴的静心感悟;匠心独具的画作,是邂逅另一种生活方式后的倾心表白。冯秋子所著的《舞蹈的皱褶》用文字守护心灵的一方净土,用色彩记录每一处生活的哲学。人生永远隐藏着精彩,请不妨想象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