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四的夏天,我考进了坐落在上海四川路的中国基督教青年会中学的三年级。照旧算法,我那时已经十九岁了,比同班学生的年纪平均大三四岁。我虽然并未“自伤老大”,但深知“日月逝矣”,所以“寸阴是惜”,埋头苦读。我最大的困难、最基本的问题,仍旧是英文程度不足。(校中各门功课除了国文外,都用英文课本,在教室里教员也多用英文讲授。)为求解决这个基本问题,我把最多的时间、最大的努力,放在英文一门课程里面。例如每日黎明,住堂的同学都尚未起床,我已悄然走上六楼宿舍上面的屋顶(这颇像重庆陕西街三楼旁屋顶的平坦宽大)朗诵英文课本,约三十分钟才回到宿舍去梳洗。所幸国文一门我不须多下功夫,把练习英文和应付国文剩下来的时间去做其他的功课(算学、历史、卫生等)。到了学期终了的时候,各门功课的成绩都不低劣。我应当附带说明:我“应付国文”不是看轻这门课程,而是因为我的国文程度高出全班同学,因此每次作文都名列前茅。这是业师何笃贞先生的恩赐。
一年的时间迅速地过去,我竟是二十岁的人了。如果我按部就班地读下去,由三年级经四年级、五年级,然后升入六年级,假定中途没有波折,我要到二十三岁才能在中学毕业,要到二十七岁才能大学毕业。我想出了一个“争取时间”的办法:在学校招考插班新生时去报名投考五年级。万一被取,便可越过四年级,“节省”一年的时间。主意立定以后,便在暑假当中加紧做应考的预备。我报考三年级时用的是我的“学名”(也是我的“排名”)笃平,但现在报考五年级不便仍用原名。在重庆读书时,何师指导我习楷书,要我临柳公权所写的《玄秘塔》。我习字的成绩虽然不佳,但我却很欣赏“柳字”。冈此我便改名公权去投考。(吴雨僧先生在《吴宓诗集》卷九、卷十三和卷末等处,说我“名笃平,以字行”。其实我的“字”是“恭甫”。民国廿一年起自号“迹园”。有时候偶然先后用过“石沤”“巴人”“君衡”等笔名。)
侥幸得很,我居然被录取了。更幸运的是,教我们五年级和后来六年级的有几位饱学而兼善教的先生。教五年级最特出的教员是程万里先生(英文、历史)、何挺然先生(数学)和马瑞琪先生(自然科学)。程先生是浙江人,曾留学英国。他自己对于学问有真挚浓厚的兴趣,同时他尽心教导学生引起他们求学的兴趣。他用流利的英语讲历史,既清楚,又牛动。听他讲过之后再去看书便有左右逢源之乐。他的英文修养既好,教学生又能引人入胜,批改我们的习作丝毫不苟。文法上的错误、修辞上的疏忽,他一一改正之后,把习作发还我们,要我们仔细去复看。过一两天他在教室里抽问我们,要我们指出何以这些是错误,何以要如此修改。一年之内我们的英文都大有进步。我居然也能下笔成篇,不至于多犯重大的错误。
何先生和马先生都是广东人,都是上海圣约翰大学的理科学士。何先生教我们初级代数、平面几何(五年级),中级代数、立体几何(六年级)。他也用英文讲解,不但明白晓畅而且时时妙趣横生,使我乐听忘倦,愿意专心去学。每次上课时,他要全班学生在教室的黑板上每人解证一道他上次发给我们的习题。我们事先不知道他叫某人做某题,因此每人必须在上课以前把全数习题都加以解证。代数和几何虽然在日常生活中,甚至在学术生活中,很少有直接的用处,但极有助于思考的训练。(P2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