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老房子
祖上留下的四合院叫楼院。其实从来没有楼房,大概是寄托着一种美好的愿望吧!楼院的四面平房都起脊瓦兽,院大门、月洞门也稍讲究一点,在我们那个穷山村里也是算得上数的好院落。
楼院的北主房是三开间的厅房。一米多高的房基台子,六尺多宽的竖着四根明柱的檐廊,雕花的四栏门窗。屋里的桌椅献器经常擦拭得很干净,摆放得很整齐。在我的记忆中,厅房正面的墙上挂满了名人字画:有刘兆瀛写的中堂,黄正勤等人写的对联。有一副红洒金的对联是天水名家刘香甫先生写给我祖父的:“澄澜似海朗抱若月;和神当春清节为秋。”上有题款。厅房东边的一间用木板隔出来,是来了尊贵客人住的。一炕墙上也挂着刘香甫先生写的四条屏,内容已不记得了。厅房西边的山墙上开了门,里面连了一大间厢房。厢房是祖父祖母的卧室兼书房,墙上挂着书法四条屏和人物山水四条屏,全是名家手笔。书桌上除了一叠一叠的古旧书籍外,还有插满毛笔的笔筒,八寸大的石砚和大大小小方方圆圆的铜墨盒。
祖父是清末秀才,号嵩狱,人称嵩狱先生。长于书法,善作对联,教过十多年书,后改行从医,是望重一方的读书人。祖父对医道很钻研,尤其对张仲景的《伤寒论》用功最多,颇有所得,故以治伤寒病有名。
我记事时祖父已年近古稀,闲居在家。穿着朴素整洁,既有读书人的儒雅,又有农民的纯朴。每天起得很早,收拾完了书桌,就用大扫笆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很少说话,不愿结交无聊的人,没事就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不再下地了,农忙时就到麦场上帮忙。
祖父很爱我,给我取名宏辅是寄托了厚望的。他的书允许我翻,他的大笔我可以拿来装模作样地写。村子里来了货郎,我准能从祖父那里拿到买糖吃的钱。我家的麦场上有棵枝繁叶茂的大杏树,斜着身子长在高高的土墩上。收麦上场的时候杏子也就熟了,黄橙橙的,看一眼都流口水。祖父坚决不让我上树摘杏子,就在树下铺了厚厚一层麦秆,为的是熟透的杏子掉下来不被摔破。清晨,祖父总是把掉在麦秆上的最好的杏子捡起来,用大大的大黄叶子包好,放在小药圃旁的几株竹子底下。因为那儿阴凉,太阳晒不着。我睡醒了,就到麦场上去吃祖父给我藏好的又大又甜的杏子。
祖父有时也很严厉,不允许在院子里嚷嚷。但我在厅房的檐廊上走来走去大声读课文,祖父看着听着就欣慰地笑笑。我在书桌上写写画画,祖父走过来看了也是欣慰地笑笑。
我上小学三年级了,记得一个闷热的夏天,厢房开着窗户,祖父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我进屋先是找好吃的东西,再就是翻书看字画。我突然指着字画问“宋韩持国”是什么意思,祖父用欣喜的目光看着我,欣慰地笑了。但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长大了就懂了”。说完拉开书桌抽屉,取出了一本《七言千家诗》给我。那时我读不懂,只有一点朦朦胧胧的感知,但很爱读。不认识的字就问祖父,祖父总是乐意教我。在学校里,我常把从祖父那里听来的小故事讲给同学听。我有一个好祖父,同学都很羡慕。
一九五五年的深秋,当冷风刮过山梁的时候,黄叶飘零、万木萧森,满目一片肃杀的荒凉景象。那是一个阴沉的早上,祖父突然病倒了。我感到很奇怪,到厢房去看。祖父躺着,那么慈祥,看见我了,祖父吃力地似有痛苦地微微一笑。祖母和我父亲伺候在旁边,我摸了摸祖父的手,怅怅地上学去了。仅仅三天,祖父去世了。我伤心极了,一连哭了几天……祖父的丧事很隆重,吊丧的人特别多,挽幛上写着“典范长存”四个大字。送葬那天,我爬在祖父的新坟上哭着不离开,是恒新大哥把我抱出坟地的。
五十几年过去了,我还清楚地记着一件奇怪的事。祖父去世的前几天,村西头一家五岁的小男孩掉在场崖下了,伤得很重。村里乡里的医生都去看了,说救不活了。放学回家路过,我也跑去看了,一位穿着破旧的妈妈抱着满脸是血的无救的孩子哭得死去活来。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办完祖父的丧事,我把梦告诉了父亲,父亲也感到很奇怪,长叹了一声,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所幸,掉在场崖下的伤得很重的男孩奇迹般地活过来了。
祖父去世后,我再走进厢房,觉得是那么冷清。满屋子的字画丢了魂似的没了神韵。以后几年,看见杏子熟了我就掉眼泪。再往后,那棵大杏树被生产队连根挖掉了。从此,人世上也就没有了那又大又甜让人思念的杏子。
祖母很贤惠,很勤快,虽不识字还记了好些药方。或帮祖父炮制药材,或帮我母亲干家务活,从不发脾气。一九六○年,祖母患肝硬化卧病在床,我母亲很孝顺,伺候很周到。一九六一年秋天祖母去世了。那时我在天水师范上学,说也奇怪,祖母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梦见厅房前的一棵很高很直的松树折断了!
祖母去世后不久,楼院的厅房倒塌了。
最近十年来,楼院发生了很大变化,北房重建了,东房南房都换新了,但在我的脑海里,常常浮现出楼院的旧日模样:高大的镶着雕花四栏门窗的厅房,西边连着的是祖父祖母住过的散发着浓浓书香的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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