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薏莎
一
长街被雪毯覆盖着,很冷。风在狂笑。街灯暗淡,景象寥落。我踏雪独行,怀着漂泊者的心情,想找一个热闹的所在去买点刺激。时近中宵,应该是熄灯就寝的时候了。我走进“伊甸”——一家有酒有歌有女人的夜总会,拣了一个黝黯处的座位坐下,倾饮威士忌,一杯,两杯,三杯……感性渐次麻痹。
二
当我的故事再一次“淡入”的时候:突然有一串夏威夷的手腕珠,像一支箭般飞到我的桌上。
乐队演奏的“拉康茄”遽然停止,舞池里的男男女女相继回到他们的座位。酒吧间的聚光灯集中照我,全场的绅士和淑女热烈鼓掌。我有点腼腆了,无法用理智去解释这过分陌生的际遇。这时候,一个全身热带装束的半裸的西洋舞女,从舞池里走到我面前,站在桌旁,凝视我。
全场更兴奋地鼓掌,夹杂着喊叫声。美丽的西洋舞女如同白玉雕像一般站在我的面前。
这个白种女子,有一对大眼睛,脸色黧黑,小嘴含情,头戴“千利达”的珍珠帽,腰间围着七彩的玻璃纸裙,上身是湖色的丝马夹,脚穿银色高跟鞋。
她对我微笑。
“站起来吻我。”她低声说。
“?”我有点莫名其妙。
“吻我!”她重复这个奇特的要求。
我站起,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否有权这样做。但等不及我用理智来处理行动,她扑到我的身上,轻轻吻了我一下。
她逃往化妆室。
全场喧哗,一种调侃的喧哗。
四隅电灯熄灭,乐队开始演奏狐步舞曲《啄木鸟之歌》,绅士随着淑女走下舞池,一对又一对。
十分钟过后,她换了一套乳白而衣袋和袖管镶着蓝绸的法兰绒便服,婀婀娜娜走到我面前。
“不邀我坐下?”她问。
“是的,”我站起,“请坐。”
她把手提包往桌上一放。我拉开凳子,请她坐下。她回过头来,以狐媚的笑容表示谢意。从她的发鬓间,我嗅到一阵香气。
“喝什么?”我问。
“寇拉莎。”她说。
我向侍者要了寇拉莎。
“抽烟?”我打开烟盒,摊在她面前。
“谢谢你。”
她取了一支帕尔摩尔,我给她点上火。她吸一口,边吐烟雾边问:
“不跳舞?”
“厌倦了。”
“厌倦了?”她陡然痴笑起来,笑得很媚。她说:“同我跳舞你永远不会厌倦,来吧!”
未经我同意,就稚气地拉我去跳圆舞曲。十几步圆舞后,在我的耳朵边,她悄悄地问:“刚才为什么不吻我?”
“吻?”我想了一想,“我不一定有这个权利。”
“为什么没有?”
“你也许在做梦?”
“也许。”
她用她涂着粉红色蔻丹的手指点了我的嘴,仰起头,笑了。她说:“如果你不是装傻的话,让我告诉你:我是伊甸夜总会雇用的表演女郎,刚才所表演的节目叫作《午夜》,依照场主的意思,舞终时我必须将手腕珠丢去,哪一位男宾客取得,就有权吻我。”
P7-10
让世人重新认识、知道香港曾经有过刘以鬯这样的作家,是让我开心的事。
——王家卫
后来,我自己也卖文字,都是一些游戏之作,精神上极受刘先生影响,读刘先生的短篇,很像欧·亨利,时有预想不到的结局。
——蔡澜
不写近三四十年的香港文学史则已,要写便须要先着力写好刘以鬯(1918—)这一笔。”1987年5月,香港文学学者黄继持先生(1938—2002)在《“刘以鬯论”引耑》中如是说。他这样断言,自然不是信口开河,而是凭借以下丰厚的事实:首先,刘先生自1936年5月10日,发表小说处女作《安娜·芙洛斯基》开始,直至新世纪初叶近七十年间,有六七千万言笔耕不辍的成果披露于报刊,从中先后董理结集的三百余万言著作,包括了小说、散文和评论,逾四十种(译作除外),有些被译为英、法、意、法兰德斯、日、韩等国语言,夯实了作者在现代香港文坛上的地位,使任何一位研究香港文学的人,都无法从他身边绕过。其次,他在20世纪40年代末至新旧世纪交会的半世纪间,作为香港文苑一名辛勤“园丁”,给披荆斩棘、艰难行进的香港文学队伍培育了大批新苗和生力军。
文学是生活的反映,香港文学是香港生活的反映。若仿黄继持先生,说“不想了解近半个世纪香港的生活则已,要想了解便须着力读好刘先生的相关篇章”,能否成立?我以为可以。眼前这本《迷楼》便足以支持这一判断。
本书是刘以鬯先生的小说精选集,收入了3题中篇、15题短篇和12题微型(极短篇)。作品展示的时间背景,倘着眼于执笔,则跨越了将近一个甲子(1942—2000年),自40年代始,每个10年,都结有硕果;倘着眼于想象,则贯穿现当、观照古今。而涵盖的空间背景,则包括了中国大陆及港澳地区,也有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甚或某些乌有之乡。你若有心驰骋其间,咀嚼之余,比较归纳之后,想来必会看出这位香港现代杰出作家之一,在创作上的重要特点。
他的关心总落在身处之所的社会现实和人们的生存状态,如:上海的抗战(《露意莎》),中国香港的“偷渡过台”(《不,不能再分开了!》)、“九七回归”(《1997》),新加坡的暴动戒严(《赫尔滋夫妇》),马来西亚的心火风情(《热带风雨》)等;不论涉及隋代帝王隋炀帝(《迷楼》)、近代军阀袁世凯(《北京城的最后一章》),还是文学经典《西厢记》(《崔莺莺与张君瑞》)、《西游记》(《蜘蛛精》)、《红楼梦》(《他的梦和他的梦》)、民间故事与传说《白蛇传》(《蛇》)里的生活场景,均以饱满酣畅的笔力描绘之。尤其是香港,因为超过一甲子作息于斯,成了他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这种情况,不仅在他那一代由中国内地南来、如今已是香港文坛前辈的作家群里罕有;即便在其后自四面八方、循各种途径进入这海隅宝地,目下正心志活跃、意气风发的写作人中也不多见。所以有此,与刘先生永不衰退的童心、好奇心很有关系;直至百岁边上,每到一处,他照例专注留心周遭物事,对新鲜美丽的东西格外兴趣盎然。有志创作的人,应可由此受到启迪。
他的创作追求,用八个字可以概括:“与众不同”“有所发现”。他在《我怎样学习写小说》里曾说:“我在求新求异时,并不‘拒绝一切小说的传统’”,“我不反对现实主义的基本原理,主要因为‘所有小说都会以某种方式与现实主义的一般原则相联系。’”“为了体现个人的风格,我尝试将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结合在一起。”于是,我们看到了姿彩纷呈的结构:将一个写作人的生存境遇、内心状况与虚构的情节相结合的《蟑螂》;没有故事,但人物相随紧扣的《链》;似乎无人,其实人隐细节之中的《吵架》;反映人性丑恶而又矛盾的《一个月薪水》;从经典翻出新思,如令幻想中的假象重回现实的《蛇》、用间接内心独白重现人性的《蜘蛛精》、揭示文艺家和文艺创作与梦关系微妙的《他的梦和他的梦》等。还有,触面宽泛的微型小说,也一样各有机杼,爱情、亲情、人情;赛马、赌狗、营商;租房、请客、治安等,港人生活的“典型项目”,无日不在上演,在作者笔下却是花样讲究,诸多惊奇;过程尽管曲折怪异,结局大抵蕴涵情味。所以有此,与刘先生修哲学出身、情思丰沛大有相干;直至百岁边上,每独处遐想,虽未克操觚,依旧常有创新冲动。有志创作的人,也应可由此受到启迪。
为使读者有所参考、增加亲切感并减少谬失,编者特撰本文置于书前,还在正文前加上作者手迹照、相片;同时,甄定作品版本后,改正了一些手民之误。
书名的选取,固然因为有现成篇名提供了援用的方便,但更由于它彰显的“高耸形象”,恰可暗喻作者独立思考、矢意突破创作陈规、引人着迷且登临欣赏进而决志步其后尘的业绩。这本选集倘能增进读者对香港文坛这位饮誉遐迩前辈的了解,编辑与出版的付出,当是值得的。
梅子
2017年5月31日夜,于香港。
《迷楼》是刘以鬯先生的小说精选集,收入了3题中篇、15题短篇和12题微型。作品展示的时间背景,倘着眼于执笔,则跨越了将近一个甲子(1942—2000年),自40年代始,每个10年,都结有硕果;倘着眼于想象,则贯穿现当、观照古今。而涵盖的空间背景,则包括了中国大陆及港澳地区,也有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地,甚或某些乌有之乡。你若有心驰骋其间,咀嚼之余,比较归纳之后,想来必会看出这位香港现代杰出作家之一,在创作上的重要特点。
刘以鬯先生是开香港一代文风的大师级作家。
作者经历传奇,是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中梁朝伟所扮角色的人物原型。他的小说《对倒》《酒徒》直接影响了影片《花样年华》《2046》的创作。
《迷楼》是刘以鬯先生代表作的结集,全面反映先生的创作风格,有深切感人之作,有发人深省之作,也有脑洞大开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