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回家看看
他的车在公路上疾驰。夕阳中的稻黄,是一场意外,贴着车窗撞进视线。眼角微微地疼,记忆像风中的落叶,纷纷扬扬。
炊烟,稻黄,镰刀,暗黑的泥土,以及躬腰弯背的父亲,如一帧帧精美的片段,次第汹涌。乡愁迈着几不可闻的脚步,绕过握着方向盘的手,拨转了方向。等他恍然时,车子已经朝着老家,直直飞奔而去。
还有会议等着召开,还有个客户等着洽谈,还有个待看的楼盘……心底里的犹豫张着劝说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握方向盘的手,不知不觉变紧了。
来不及了。当远处的村庄吐着一缕一缕的炊烟,温柔蓬松如父亲鼻腔里冒出的烟圈时,所有的挣扎,溃不成军。用力一踩油门,决定是一首昂扬的歌。
碧绿的菜畦奔跑,成垛的稻子静默,紧张的欢欣,在小小的车厢里,翻转个身,“哗”,满车都是遮捂不住的快乐。如一场例外的飞翔,着陆最大的惊喜。
当初离家,为了出人头地。城市是深不见底的海,他潜在其中沉沉浮浮。现在,他在海中畅游自如,渐渐忘却家乡的味道。很多时候,老家和他,只是一张寄款单的联系。今天,一场稻黄。击中内心的柔软,潜藏的乡愁,排山倒海。加速,再加速,风驰电掣地穿过一片又一片汹涌的稻黄,纷纷扬扬,像一场来不及诠释的思念,盛大、缠绵、生动、澎湃。
“妈,我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晚饭家里吃。”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电话,他的语速急切而热烈。
“啊?晚上回家吃?怎么不早点说,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电话里的母亲,一连串“来不及”。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飞扬的快乐,成了潮湿的雨,在深秋的稻黄里,瑟瑟落。远山,眉峰聚;远水,眼如波。他的内心被陡然漫出的委屈,一点点,填满。好比,归家的游子,揣着热切的遇见,却碰到一扇冰冷的门。时光里的母亲,模糊且遥远。难道她只在乎寄回去的钱吗?难道她从不渴望见见我的人吗?
一声苦笑在一连串的“来不及”中无声滑落,直直的姿势,如一颗饱满的泪。
车子的速度,一点一点慢下来,像一头负重的牛,缓缓地穿过乡村。橘红的黄昏,无害且天真,硕大的天空张开暗黑的口,一点一点袭击。黄昏的柔光,是母亲脸上的慈祥吧。它正被一口一口咬掉,灶膛里渐熄的柴火一般,以烟灰的姿势进入天空的暗影中。
爬上一条陡坡,村庄从视线中跳出来,宁静、古朴、安然,亘古以来,不曾换个姿势。时光从它身上纷纷溅落,它像是从大地深处长出的一株植物,牢牢的,不更改。童年、庄稼、小河、流水,以及一些其他的事物,如一棵埋在地底的藤,“呼啦”一下拔起来,他看到记忆成了一部回放的电影,快速倒带。旧的片段,柔韧如绳,深深浅浅,抽过。一声狗吠,划过乡村的寂静。老房的灯下,父亲坐在小板凳上。眼神温和,面容慈祥。橘黄的灯,温柔的光,揉过他的眼。一些温情,止不住地泛滥。
“吱呀”一声,他推开了家的门。
母亲在灶台前忙碌,她正掀开锅盖,浓浓的香味长了脚似的,一股脑儿地奔向推门而进的他,又长了一双手似的捏着他的鼻子不由分说地灌下去。他险些被满屋的浓香绊了个趔趄。而母亲,笼罩在白白的汤雾中,侧身,拿勺,拿锅盖,全神贯注地倾斜,像一弯饱含深意的弧度。
父亲呢?昏黄的灯光下,小小的灯泡,无力且迷茫,父亲戴着老花镜,坐在一张小矮凳上,认真地搓着汤圆。小小的汤圆,圆圆的肚子,密密麻麻,一溜儿排过去。父亲的头颅低低下垂,如此专注,如此认真,是在完成世上最伟大的作品了。
“爸,妈,我回来了。”不知为何,他的声线颤抖,语句哽咽。
他们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花白的头发闪闪发亮。
“快,快,鸡汤刚刚好。汤圆也可以下锅了。”父亲和母亲忙不迭地招呼。一双筷子,一碗米饭,满桌子的菜肴,变戏法似的端上来。
“自家养的鸡,味道纯正着呢。你在外面吃不到。”母亲坐在灶膛前添着柴火说。火光一闪一闪,扑上她的脸颊,深刻的皱纹,在温暖的灶火前毫不留情地披露。(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