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精选作者孙频近十年来作者生涯中最杰出的6个中篇作品,这些作品侧重于写底层人物面对磨难与困境的挣扎,还有新旧一代关于故土的矛盾以及梦想的破碎等等。更从无数个跌宕起伏的命运回声中,带给我们一片震撼的精神与生存景观。
书中多篇文章曾在发表的《收获》、《花城》等杂志引起轰动,而这次完完全全在未曾删减的情况下呈现给读者。
孙频从熟悉的城乡、家庭出发,用充满悲悯的人文笔触,诚实地写出了人的困境、苦难。她笔下的这些人就像大地的盐一样,也许只是附着在土地上最边缘、最无人问津的一群人,始终承受着现实的无奈,但他们为改变生活、为维持尊严、为理想所付出的努力,值得每一个人尊敬或是同情。
孙频著的《盐》内容介绍:
《乩身》里两个残缺的人,最后都用自己的方式跳出了自己的地狱,获得一种新生。虽然他们最后都死了,但他们都以为,他们所选择的是最好的。
《东山宴》里的采采和阿德那缺爱的采采渴望着幻想中的被抚摸,那失去母亲的阿德把头钻进土中只为了和死去的母亲团聚。我边写边流泪,温暖着自己,也虐待着自己,作家的命运,至死方休。
《我看过草叶葳蕤》里的李天星是一个时代转变中的零余人,怀揣着艺术的梦想,却一再被现实践踏和捉弄。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都变成了草叶腐败的气味,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一种符号,而唯有那已经年老的被他嫌弃的女人还站在县城的汽车站等着他的归来。他怎么能不选择归去,不选择和她一起去观看那百货大楼的消逝?
《因父之名》里那没有了父亲的女儿,是经历了怎样一种磨难才会把强奸自己的老头儿认作父亲,认作最的亲人,把这感情认作真正的爱情,因为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告诉她,他会保护她的,他不会把她遭遇的不幸告诉任何人的。所以从那一刻起,他成了她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和整个世界,成了他的奴隶、他圈养的宠物、他的工具。而她还要在最后为了他而逼死自己真正的父亲。
《无相》中的女大学生,为了每个月的一点生活费而忍受老教授提出的被抚摸的要求,尽管她理解他的孤独,理解他对年轻身体的渴望,但还是要在最后选择见死不救。因为她觉得他无耻,正如她自己一样,同样的无耻。
《祛魅》里方山中学女老师李林燕的身上有多少女人的影子?年轻时不合时宜的心高气傲,幻想着远处的爱情和男人,而鄙弃眼前最踏实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承认不能再继续骗自己,却发现自己已经与现实的环境脱离,自己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边缘人,于是只能选择更无奈的路,做诗人的情妇,嫁给自己的男学生。直到有一天这一切也无法保全,她必须做更残酷的选择。
乩身
常勇无数次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想要摸到那个叫常英的小女孩。
但是,他无法感觉到关于她的一切,他甚至连她的一缕呼吸都捕捉不到。他和她之间隔了太多的生物代,几个世纪的时光像慢慢沉积下来的岩石把他们远远地隔开了。当他偶尔回想起她的一鳞半爪时,也不过像抚摸一只已成化石的古生物。她是一枚沉积在岁月最深处的鱼化石。
当常英长到一岁半的时候,她奇异地变成了一截枯树桩,然后,一个叫常勇的男人就从这枯树桩里,就着她的血液,从她的身体内部长了出来。他掐指算算,就是从这枯树桩里长出来居然也活了二十二年。然而,无论他向着空中长出多高,他都知道,他不过是嫁接在常英身上的一株植物。
她是他深埋在泥土里的那截根。他们永远不会再相见。
常勇在一岁半之前其实叫常英。常英在一岁半的时候得了一场大病,高烧把两只眼睛都烧瞎了。把一个瞎子带大让常英的父母望而生畏,何况他们当时都在铅矿上工作,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照顾一个小瞎子。所以,最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常英扔掉。常英的爷爷,一个在五金厂做扳手的老工人收留了常英。他给她改名为常勇,从此以后,常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她像一层废弃的蝉蜕,包裹着常勇一岁半之前的所有岁月。
从小,爷爷只给她留男孩子的短发、穿男孩子的衣服,爷爷像给菩萨塑金身一样替她塑了一具男人的肉身,然后把她深深锁在了这肉身的里面。他强硬地固执地告诉她:“记住,你是男人,不是女人,这辈子你都是男人了,无论什么时候别人问起你,你都说自己是男的。”爷爷知道,他一定要比她先走的,他不可能陪她太久,他这一世也不是白活的,闭着眼睛也能知道自己死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在他死之前,他必须把这个无依无靠的瞎女安顿好才能放心地走。一个无依无靠的瞎女子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什么好的命运?只要不被人强奸就已经是万幸了。除了被强奸,她还可能被抢劫、被偷盗,甚至被杀掉灭口。只要别人知道她是女子,还是瞎子,她就迟早躲不开。没有人会把她当人的。这交城县里光资深老光棍儿就不下五条,他们是只要见到洞就不想放过的,一定要插进去试试。何况还有新生代的光棍儿一茬接一茬地生出来,常年无法消解的性欲佩戴在他们身边,寒光闪闪,有如一种气场强大的兵器。
让一个瞎女子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把她的女儿身阉割掉,把一个女人变成一个男人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为了从根子上把她的女儿身剜掉,他要求她从小站着小便,他对她说男人就是这样撒尿的。在她十三四岁来月经之后,他告诉她一定不能把月经带晾在院子里,一定不能被人看到,只能藏到最阴暗的角落里。他不让她戴胸罩,常年用布带给她裹胸,把乳房压平压实了,恨不得想像夯地基一样把这两只乳房夯进肉里去。她身上不能佩戴任何的女性特征,因为任何一点女性特征都可能把她置于死地。
女性成了她的一种疾病,一种耻辱,一种遥远而模糊的幻影。
就这样长到十八岁,常勇长成了交城县里一种崭新而陌生的人种,那就是,它是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一种人,留男人的短发,穿男人的衣服,穿所有乡下男人常穿的松紧口布鞋,但是它声音尖细,一听就是女人才有的声音,虽然胸部被束平了,但那个肥大的屁股却是搁哪儿都要自己跳出来跳进人们眼里的,男人能长出这么肥的屁股?真像是嫁接在枯木上的一朵繁花。再加上它那两只深陷进去的眼睛,随便一翻,全是眼白,好像黑眼珠子被这眼白蚕食得一点不剩,怪骇人的。人们每次对常勇的性别进行猜疑时,爷爷就把它拎到街上,说“那是我孙子,我们爷俩到西头走走”。爷爷的话像一座炮楼,坚硬地守卫着常勇虚弱可疑的身份,不许任何人靠近一步。一旦有人靠近一步,便会立刻感觉到爷爷身上的杀气,不寒而栗。因为无法准确归类,人们只好给常勇单独开辟出一个新的人种,那就是雌雄同体的阴阳人。
每次爷爷拉着常勇一出现在却波街的青石板路上,便有一大片毛茸茸的目光像菌类一样长到他们身上。却波街是一条明清时期留下来的老街,街道两边林立着破败的老店铺,青砖青瓦上荒草萋萋,在月光下的时候更加凄迷。那些年久失修的老店铺上面还残存着模糊的石刻字——“东关合心皮店”“成记银号”“庆和祥布庄”“四合德粮店”“天义公粉坊”,这些店留到现在仍然是店铺,仍然卖些米面茶油,有几家已经改成了小型超市。很多人家就靠这一间问店铺维持生计。P2-4
世间的盐
《马太福音》说:“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它再咸呢?以后无用,不过丢在外面,被人践踏了。”
多年前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说“你们都是世上的盐”,又过了些年才慢慢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我们都是盐?因为盐是最渺小的、卑微的,但盐是这世间最重要的调味品,没有了盐,世间便没有了味道。这多么像我们人类,在时间的浩瀚长河中,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是渺小的、卑微的,甚至是转瞬即逝的,也许我们对于他人和世界来说,所有存在的意义便是一粒盐的意义,那就是,我们不过都是这世间的一粒调味品。我们终其一生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方生方死、痛彻心扉,放在时间的长河中其实就只是一滴水,这滴水一旦融人大河便会消失不见,成为大河最小的一个细胞,继续在无边无际的宇宙中滚滚向前,永不停歇。
我们作为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对亲人来说是出生的喜悦,是离世的悲恸,还有几十年生命中所有的相依为命与相互伤害,我们出生,我们死亡,我们被爱,我们被恨,我们被需要,我们被厌弃,我们被依赖,我们被欺骗,我们被赞美,我们被羞辱。我们以为我们已经在这世上活了太久,简直活到天荒地老了,简直活过了好几个世纪,可是等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我们才发现,我们的一生真的就只是一粒盐,我们不过是用自己的一生为这个世界增添了一点点转瞬即逝的味道。所以,人活在这个世上的真相是什么?就是味道。
但生而为人,我们没有选择,就算从出生的那一刻就看明白一生的真相,我们又能做什么?是的,我们唯一能做的,仍然是如何认真地、艰难地、顽强地把我们这一生过好过完,尽自己最大努力地去做一个有尊严、有爱也被尊重、被爱的人,便是我们一生生生不息的目标和动力。人是多么可怜,又是多么可敬。所以太宰治会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深夜里听着窗外的风吹树叶声,细细想起这句话,会一遍一遍觉得彻骨的悲凉,仿佛这是一个黑洞,生命的真相真的在里面旋转、成灰,具有一种巨大的吸附力把人吸进去。但在第二天在重新看到阳光的时候,我便又明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这种无限的循环,才是真正的活着。
所以后来,当我开始写小说的时候,我总是试图去写我看到的那些散布在这世间的各个角落里的人,那些最卑微、最真实、最有韧性的人。我无法为他们做什么,我不能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我不能施舍钱财让他们远离贫寒,我不能和他们在一起围着篝火载歌载舞乐而忘忧,我甚至不能当着人来人往给他们一个真诚的拥抱,我只是一个作家,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他们写进小说,给予他们一个小说的世界,给予他们一种艺术世界的爱与眼泪。当我一次一次拉上窗帘,打开台灯,坐在桌前写作的时候,我便生出那种巨大的渴望,那就是去拥抱文字,去拥抱这些在文字里出生又在文字里死亡的人,如同春花,如同秋叶,如同朝露,如同夕光。我不能不爱他们,不管他们被创造出的生命是真的还是假的,我都会随着他们一起哭泣,随着他们的被完成而永远把他们刻进心里。对一个人最好的相待是什么?也许就是把他刻进心里吧,哪怕你一生再没有见过他,哪怕他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只剩下你还孤独地活在这里,听着雨打芭蕉,看着星河灿烂。这又有什么关系,这不就是活着?活着不就是这样?
所以,我写的每一个人物,不管他丑陋猥琐还是让人怜惜,我都对他付出了绝大的深情还有真正的同情。人对人最高的同情是什么?就是怜悯。把这本小说集叫作《盐》,便是因为在这本小说集里出现的这些小人物和我们读小说的人一样,都是这世间的盐。我们殊途同归,我们必定要惺惺相惜。在这本小说集里,《我看过草叶葳蕤》里的李天星是一个时代转变中的零余人,怀揣着艺术的梦想,却一再被现实践踏和捉弄。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都变成了草叶腐败的气味,所有的女人对他来说都变成了一种符号,而唯有那已经年老的被他嫌弃的女人还站在县城的汽车站等着他的归来。他怎么能不选择归去,不选择和她一起去观看那百货大楼的消逝?《东山宴》里的采采和阿德都是在我脑子里活了太久之后又被我写到了小说里,所以在写他们的时候我不可能不疼痛。那缺爱的采采渴望着幻想中的被抚摸,那失去母亲的阿德把头钻进土中只为了和死去的母亲团聚。我边写边流泪,温暖着自己,也虐待着自己,作家的命运,至死方休。《因父之名》里那没有了父亲的女儿,是经历了怎样一种磨难才会把强奸自己的老头儿认作父亲,认作唯一的亲人,把这感情认作真正的爱情,因为在她即将崩溃的时候,他告诉她,他会保护她的,他不会把她遭遇的不幸告诉任何人的。所以从那一刻起,他成了她真正意义上的父亲和整个世界,成了他的奴隶、他圈养的宠物、他的工具。而她还要在最后为了他而逼死自己真正的父亲。《乩身》里两个残缺的人,最后都用自己的方式跳出了自己的地狱,获得一种新生。虽然他们最后都死了,但他们都以为,他们所选择的是最好的。《无相》中的女大学生,为了每个月的一点生活费而忍受老教授提出的被抚摸的要求,尽管她理解他的孤独,理解他对年轻身体的渴望,但还是要在最后选择见死不救。因为她觉得他无耻,正如她自己一样,同样的无耻。《祛魅》里方山中学女老师李林燕的身上有多少女人的影子?年轻时不合时宜的心高气傲,幻想着远处的爱情和男人,而鄙弃眼前最踏实的生活,直到有一天承认不能再继续骗自己,却发现自己已经与现实的环境脱离,自己已经是一个遥远的边缘人,于是只能选择更无奈的路,做诗人的情妇,嫁给自己的男学生。直到有一天这一切也无法保全,她必须做更残酷的选择。
这就是世间的悲欢离合,这就是活着和死去的人们,这就是世间的盐,这就是我们的真相。
其实就是做一粒盐,也挺好。
谨以此书献给那些在这个世界上认真、执着、坚强地活着的人。爱你们。
孙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