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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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租二代”,做租房客的生涯从降生便开始了。身为城市贫民,爸妈一直租房住,搬来搬去,一共搬了七处。官不修衙,客不修栈。这句话我小时一直听父亲和母亲互相告诫,在他和她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改变的时候。到我上高中时,他们才攒够钱在近郊买了房,搬了第八次。可惜我读的高中是寄宿制,因此始终无法与那间房子建立起太深厚的感情。
前面五间屋,我住的时候年纪小,现在印象都不深了。只记得第四间房子临街,门口就是垃圾箱,整条街的人都到这里来倾倒瓜皮、粪便,天长日久地臭气熏天。七处房子,最后两间记得最清楚。倒数第二间,位于一幢极老的筒子楼,把一条漫长幽暗的长廊走尽,就到家了。公用一个厨房,两个厕所。厕所在走廊的另一头,我和爸妈要上厕所,要步行将近三分钟时间。每个厕所只有一个坑能用,另外一个大概从建国那年就堵塞了,因为在堵塞的坑位上堆积了大量住户们的废物,其中有一只搪瓷杯,上面印着“平津战役纪念”。
我傻头傻脑地把对“家”的热爱和归属感献给了这一间屋子,每天放学后疯狂踩自行车,想要回到它身边。老师教唱《可爱的家》,我心里出现的都是它的身影。
我的家庭真可爱,
美丽清洁又安详。
虽然没有好花园,
月季凤仙常飘香。
虽然没有大厅堂,
冬天温暖夏天凉。
可爱的家庭呀!
我不能离开你,
你的恩惠比天长。
日后得知,父母对那间房子的印象并不算好。母亲的幽怨来自厨房。每家都在公用厨房里搁一只小橱子,用来放烹调用具、油盐酱醋。母亲曾在洋货商店买过一瓶很贵很贵的西班牙橄榄油,合不得炒菜用,只有时用来煎几个荷包蛋给我们吃,或者羼着大豆油炸带鱼。在那期间全家到外地去探亲戚,离开了一个星期,走的时候橄榄油还有大半瓶,回来之后发现只剩一个底子了。父亲的愤愤来源于他的宝贝书,楼道里有每户的公用杂物区,他把几箱书放在楼道中,不久就丢失了一箱,邻居主动跑来讪笑着说,以为那是废品,卖给收废纸的了。还有更要命的,夏天某次闹腹泻,由于厕所太远,他狼狈地损失了一条裤子……
排行倒数第一的那间屋子,就更糟糕了。我现在还不明白,当年造那一片建筑的人,是怎样设想住户生活的?院子里一片房子都盖成二层小楼,木楼梯又黑又窄,楼道灯泡永远是坏的(有时父亲会买一个,拧上,但三天之内就会被别人拧掉,拿回自己家去用)。一座楼里住四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公厕利用的是一楼的楼梯间,呈三角形,里面仅容得下一个蹲坑,一个供人丢手纸用的竹筐。顶子非常低,需要弯腰进弯腰出。
我们租用的屋子还是位于楼道尽头,一共三间,串成一列像一支糖葫芦。三间屋加起来小于四十平米。紧里面的屋子其实是房主自己盖的违章建筑,只摆得开一个衣柜一张双人床。我和姥姥睡在那儿。中间房间房顶倒是极高,卡掉了上半截,盖出一层阁楼,空间恰能容纳两人。
父亲跟母亲睡阁楼。每晚用竹梯子,咯吱咯吱爬上去睡觉。不过,夜里再咯吱咯吱地爬下来上厕所,就太费事了,折腾一回半天睡不着。他们在阁楼上放了一只搪瓷尿盆。早晨,一个人先下地,站在梯子口等着,另一个把盛着液体的容器小心翼翼递下来。
有一回,尿盆在传递途中失手了,在半空造出一条柠檬黄的瀑布。我记得那整整一天父亲都没说话。随后三天,母亲把地面刷了五六遍。
我也偶有做错事的时候。楼下另一户人家,是个离婚妈妈带着上中学的儿子,曾找到我母亲,说,大姐,让你家闺女每次……来那个什么的时候,把带血的那一面儿朝下,或者用手纸包起来,再扔进筐里。您瞧,我儿子都上初三了,让他看见那玩意……不好。
母亲转述给我的时候,我只觉得脸颊火烫,对发育中的身体和世界都陡生恨意。第二天下午,楼上的男孩儿搬了藤椅坐在天井里看武侠小说,我推门偷看了好几回,始终不好意思出门、从他面前走过去。
那只装手纸的竹筐非常巨大,能藏住一个小孩儿,要填满它需要楼上楼下的居民齐心合力一个月时间——假如没人闹肚子的话。
到了一个月的关口,筐子开始变得像电影院卖的筒状爆米花,白花花地堆出圆锥形的尖儿来。如果再过一个星期还没人理会,筐子脚下就会积起白色的波浪,又像英雄纪念塔下摆放的表达哀悼的花朵。这时蹲在它面前的人都有点小心翼翼,因为那高过头顶的尖端会给人要流淌、倒塌下来的错觉。
总会有人再也忍受不了,把筐子拽出去倒空。大家进门一看,啊,筐子已经变回虚怀若谷的模样了,幸甚至哉!于是蹲下来默默感激那位忍受限度较低的人,也带着幸灾乐祸的笑意,庆幸那人不是自己。(P2-5)
就像追逐一个奇迹,我读完了张天翼几乎所有的作品,对现实和荒谬情境的惊人体察、对修辞和文体的冷静掌控,还有她让人叹为观止的想象力,都让我确信:这是一个真正优秀的作家正行走在她最具创造力的年代。
——李修文
《粉墨》中的文字,一读惊艳,再读惊心。这是纯然天真的表达,又包裹了一颗有趣的灵魂。
——杨庆祥
看天翼的小说有踏足异域满目奇珍之感,看她的散文却处处安心有如儿时午睡,连做噩梦也是安心的,知道最后必定妥帖地醒来。那些成长途中的伤心和困顿,骨肉亲情里的疲惫和不忍,被一支彩笔细细描来,最惨烈不堪的事也讲得妙趣横生,同时又准确得不可置换一词。我之前只是觉得她的文字性灵,今日才知道背后是深情,是用雅舍语堂的渊博冲淡,重新书写萧红的北地生死场,然而又不仅限于我们曾见过的那些好,更多的,是独属于张天翼的风姿何绰约,动静两相宜。
——文珍
钻石与铁锈
这是多年前的事了:我从学校放暑假回来,跟姥姥一屋睡。半夜,我忽然被腿抽筋的疼痛弄醒了,怎么转动脚踝、扬起脚尖对抗,也不管用,在床上辗转,软弱得呻吟出了哭声。另一张床的姥姥也醒了,在黑暗里问我,怎么啦?我说,腿抽筋了,疼。我听到她翻身下地的声音,两只小脚蹒跚走过房间里的空地,到我床边坐下,两只大手把我的小腿放在她大腿上,一下一下揉动。她多年干活,手心皮肤很粗糙,手劲也很大。我不记得她给我揉了多久,只记得疼痛逐渐缓解,像肉里绷紧的一根弦松弛下来。后来我说,姥姥,我好啦,你睡吧。在因失而复得而格外甜美的平静睡意里,我朦胧听着,姥姥一对小脚笃笃地回她床上去了。
数年后一个夏天,我在北京,某个夜里,因腿抽筋而醒来,蜷缩身体,双手握住疼痛的肢体,想起姥姥,想起那双曾在此处有力按摩的大手已经变为灰烬,猛然泪如泉涌,抬手捂住脸,呜呜地哭起来。
姥姥是我失去的第一个挚爱的人——即使到现在,我在文档里打出这行字时,眼泪仍会热热地涌上来。在她刚死去那几个月,我简直不知该怎么对待身体中多出的、这个肿瘤一样的痛苦。后来,我选择把它写下来,就像一次剖肚开肠的手术。我断断续续写了一个月,写完最后一段时,我站起身来,退后几步,盯着电脑屏幕上这篇名为《从透明到灰烬》的长文,清醒地感觉到,它被咒语一样的字固定在虚拟的白纸上,终于失去了随时令我哭出声的魔力。
我在心里说,姥姥,我好啦,你去吧。
对很多幸运儿来说,故乡与亲人的记忆是永远暖热、永不枯竭的温泉,随时可以浸入其中洗去离人心上秋。我不算幸运儿中的一个。姥姥逝世后几年间,母亲这边的家族成员为房产几乎彻底分裂,爷爷也过世了,维系后辈的纽带断了一半,父亲那边的家族成员彼此冷淡到吃一顿饭都很勉强。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我回到天津家中,只去见了二姨和奶奶,就再没看到其余亲人,没年可拜了。还有我的姐姐们,童年时我们一群小辈都在姥姥家长大,像不同年份种下的一些小树,高矮粗细参差,老宅里像有一群会跑的、郁郁葱葱的林子。跟别的姊妹们一样,我们也有无话不谈、见到对方辄异常欢喜的年代。然而现在人事皆非,我与有的姐姐已经三四年不通消息了。
散文是一种自我展示,近乎真人秀,是把私人事和私人史薄薄切一块,放在盖玻片和载玻片之间观看。这本书中的散文都是在写人,以物为主题的文章实则也还是在写人。我在努力学习认识自己,从讲述中找到和解,获得平静的力量,获得转过身、抬起头,直视它们的勇气,也尝试做“我”的观察者,以这一个平凡青年的生活、热情与爱恨做标本,试图让读到此处的人能认领到一点点的自己。
琼·贝兹在她著名的《钻石与铁锈》中唱道:“我们都知道回忆能带来什么,它既给了钻石闪闪,也给了铁锈斑斑。”这本书即是我擦拭钻石上锈迹的过程。
写这篇序的一天,我和小薛正在找新住处,因为眼下租的房子的房东要回来住了——小薛是我先生,在序文之后的正篇里,他将不止一次作为配角出现——此是我在北京第四次搬家,每次都不是最后一次。在这个早春的黄昏,我们去看房子,天空里的光色像一种叫“光谱”的藤本月季,那种花在开放的不同时期,会呈现出从橙黄到粉红,以及之间渐变的多种微妙色彩,我们一边欣赏天色,一边对照手机导航,慢悠悠骑行在九十年代建造的老居民楼之间,左顾右盼,每个窗户的铁栅栏框子里都颇有内容,有的晾着成捆的葱,成辫子的蒜,有个窗格里斜插着一副拐杖,有的铁条上挂着婴儿的围嘴、连体衣、小得像一对大扁豆的袜子。每扇窗户都像一篇小说的开头。
每扇窗后面都有一卷悲欢,一番生老病死。
这本《粉墨》,就是属于我的那扇窗户。
现在,我亲爱的读者,我为你把它轻轻推开。
来!你瞧那屋里的幢幢人影,走动的人,含笑倚坐的人,戚然蹲在房间角落的人,围坐在桌边啜饮谈笑的人,他们是我的亲人——姥姥,父母,舅舅,姨妈和姨夫们,表姐与表哥们,我的丈夫……那些已去世的人身体是透明的,有的透明得像藕粉,有的像保鲜膜,生者走动时穿过他们的身体,仿佛穿过凉丝丝的树荫。还有那个站在带镜子的大衣柜旁,嘴唇紧闭的小孩,她便是我。
当她牵着你的手走进堆积各种杂物的客厅,她还是个伶仃儿童,等你跟她走进书房,她就变成笑容羞涩、言谈谨慎的青年了。推开一扇门,后面还有一扇门,房间之侧犹有房间,每个房间里都有不同的声音和气味,地铁驶过的隆隆声,众人吸着吃炸酱面的呼噜声,弥留之际的人身上的陈油气,冬日蜂窝煤炉子散发的火焰的干燥气息,黑夜里海水的呼号与咸腥……
她将为你讲述它们的故事。
张天翼
2018.2.28
五味杂陈的北漂生活,二十年啼笑皆非的租房经历、渐行渐远的故乡和亲人、文艺理想在现实中的跌跌撞撞……小人物芜杂的生活、沉重的命运,在朱自清散文奖得主张天翼笔下生发出带泪的微笑。她有着同龄作家罕见的胸襟和老到泼辣的文笔,于凡俗生活中写出花朵和人性的微凉。她的文字幽默诙谐,让人捧腹,颇有王小波的风范。张天翼说,“每扇窗后面都有一卷悲欢,一番生老病死。这本《粉墨》,就是属于我的那扇窗户。”所有漂泊而文艺的年轻人,都能从这扇窗户里,看见身处的时代和自己的人生。
散文集《粉墨》收录了张天翼迄今为止最优秀的散文佳作十余篇,张天翼是文坛的一支新生力量,她的文字泼辣,爽脆,锋利而不乏宽厚,直率却并非不恭,不故作深刻,不无病呻吟,而是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表达取胜。李敬泽称其“文字老到如《水浒》”。
对底层生活的熟稔,对人性的洞察入微。无论是探班采访记《粉墨》,记叙亲人死亡的《从透明到灰烬》,还是二十年的租房记《租客》,无一不透露出张天翼对小人物的关注,对细节的把控力。张天翼亲手绘制插图,笔法细腻,和文章交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