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时间幽暗的书籍
好几天,都在迟疑。在我的读书生涯中,到底哪些书对我的生命发生过意义?我慢火炖着绿豆百合汤,一下一下揉搓夏裙,给晒蔫了叶的绣球浇水,蝉在树上高声大气发布宣言,窗外漶漫着火花花阳光……时间的阴影浓缩在几个书名,还是拿不定主意……天慢慢暗下来,隐隐雷声传来如同隐喻,铅灰光线折叠进客厅、书房,勾勒出书橱们的沉重身影。必须打开台灯才能看见士兵般排列的书们的脊背,闪烁着神秘名字,只要你翻开其中一本,就会展现一个神奇世界。我当然知道那些书的准确位置,很长时间他们就隐藏在寂静的幽暗的角落,缓慢呼吸,长久等待一双温润的手,……我探手进幽暗书橱,嗅闻书籍散发的潮湿沉闷略略陈腐的纸张油墨香气,似乎探入到时间深处,呵,我再次触碰到、抽取出那些熟悉而热爱的书。她们累叠在一起,横卧在台灯下,晕黄灯光勾勒出四边,素朴,黯淡,一点不起眼;我抽出其中一本,发黄的扉页上印有一枚橡皮图章,极其稚嫩糟糕的刀法,禁不住笑了起来;另一本末页,写有某年某月读毕……版权页上盖有某个单位印章,应是二手书店购得,页白的批语、惊叹号,多么幼稚啊!还有那些歪歪扭扭的铅笔钢笔划线、括弧……触抚这些痕迹,好似穿行于幽暗的时间隧道,遥远一线光芒引导我,我再次看见了、触摸到了那个垂首阅读的瘦弱单薄有迷惘而充满幻想的眼睛的,女孩……蝉依旧在樱花树上高声大气发布宣言般集体呜叫……我记起里尔克的话:“往后我们读这些书时永远是一个惊讶者,它们永远不能失去它们的魅力,连它们首先给予读者的童话的境界也不会失掉。”
《茶花女》
至今好奇,何以我印象最深的第一本外国文学是小仲马的《茶花女》,之前还读过别的。与这本书相关的是,名叫“蓝”的同学,还有“光线”。蓝家在部队大院,光线漏过庭院上方的葡萄架,满地光斑摇动。蓝的姐姐坐在一只摇椅上读《飘》,“她总是在读那本书,都能倒着背。”蓝的眼睛是葡萄。我拿到的是《茶花女》。是从她家书橱抽出的?小32开本?出版社或译者?我全忘了。只记得坐在一只竹椅上读,抬头看见葡萄叶的嫩光,眯缝起眼睛。读不完,借回家。我的卧室原是走道,用木板围隔起来,6平方米大,只放得下一张床,北面有木窗,窗前有柳垂下,姑娘刘海般,光线从北窗进,投在窗前木桌,桌子可折叠,读书时支起,平日就放下。我就着光读这本书,就听不见隔壁房间的打牌、聊天吐瓜子壳或电视里的乒乓响动。当时我12岁,读小学五年级。
很长一段时间,有关《茶花女》,那些“复杂”的社会现实问题,人物姓名,情节,我全部记不得。或者说不理解才记不得。卡尔维诺说,我们年轻时的阅读,往往价值不大,其中一个原因是我们缺乏人生经验,但它也赋予未来的经验一种形式或形状。12岁对《茶花女》的记忆,仅剩下几个细节:白茶花,那个女子每次出现都会带一束茶花,一个月有二十几天是白茶花,其他几天是红茶,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她死后阿尔芒让人在她墓前布满白茶花,枯萎一朵就换上新鲜的;另一个场景是,床,一张奢华的床上躺着一个濒临死亡的女子,她咳嗽,写信,大睁着空洞而突然热烈的双眼,黑的头发紧贴着苍白脸颊。没有一个人来看她。只有执吏官在她房间随意走动,清点那些等待拍卖的家具。这个场景在我幼小心灵只印下两个字:悲惨。作为一个女人的悲惨命运,我为这个场景震动,深深难过。也许混杂着自己作为女人的潜意识的恐惧。与之联系的,是爱情。爱情,这个词汇,我根本不理解,也无法体会其中的激烈缠绵无奈圣洁等等,仅仅吃惊地发现,爱情导致女人的悲惨生活,阿尔芒就是那个“带”来“悲惨”的男人,女子是必须警惕男人的。最令我恐怖的是阿尔芒的父亲,他如乌云如阴影般存在。直到现在,见到那种很稳重、踏着坚定的步伐,真理道德在握,“值得尊敬,,的人,我都持一种警惕,大概就因为他们是阿尔芒的父亲的无数化身。
再次读到的《茶花女》,是外国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小32开,没有勒口,封面是很薄一张纸,一幅玛格丽特侧面线描图:卷曲波浪头发下垂,发际戴一朵茶花,翘起的鼻子,敞开的半胸戴了项链。没有扉页,直接进入正文第一章。第一章就写茶花女的死。先生不知何时在页边空白处批语:“人不畏死,不可惧以罪;人不乐生,不可劝以善。”(荀悦《申鉴》)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没有受过‘善’的教育的女子,上帝总是向她们指出两条道路:一条通向痛苦,一条通向爱情。”对玛格丽特言,通向爱情就是通向痛苦。而这个所谓的“罪人”,没有受过“善”之教育的女子,恰恰最善。“她是一个失足成为妓女的童贞女,又仿佛是一个很容易成为最多情、最纯洁的贞洁女子的妓女。”我当然读到了小仲马对当时社会的严厉批判,对道德的虚伪与世界的无情的抨击。而我更感到生命本身的质地。罪或善不足以涵盖生命,牛命在高于善恶之处。P1-3
穿行于时间之幽暗的书籍和风景,荔红抽取与自己气质吻合的部分,在打开书本和开启行程的时候,也就获取了弥足珍贵的自由。
——王寅
荔红的散文创作,将开阔的文学视野与女性的细腻温婉融为了一体,既有对“世界无限多”的探究,又有“遇故知”般的亲和力,同时不失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沈苇
这是一部“内心之书”。在对大师名作的阅读中融汇个人经验,在对周遭风物人事的微妙叙述中臻于广大,密枝繁花一般的文字下,是夏日山岩一般嶙峋两灼热的心。
——汗漫
荔红的散文有其轻灵柔美的质地;诗性、沉思。书卷气的书写,糅合了诸多元素。她是从张爱玲、苏青生活过的街区向我们走来的。
——庞培
真正好文字,是萧红的笑容,两含泪的笑,永远是隐忍的。荔红的语词,被认为“闪烁着瓷器股的光泽”,文字呈现印象画派般的色彩光影,读之产生梦幻、迷离的效果。
——庞余亮
去年夏天,我们在布拉格小住。房子在伏尔塔瓦河西岸。登上山顶公园,顺台阶下到河畔,河水湍湍地流淌,站在桥上远望,城堡耸立在灰白层云下,一朵一朵的云从天空浮到桥上,浮过去,掉落到桥下,化作了浮沫,随水流逝……我们向老城广场走去,阳光开始无遮挡地铺洒下来,泰恩教堂黑尖顶的沉默、披檐阴影的青幽、栏杆窗台的明丽,全都坠落在亮白广场上。就在这个广场,扬·胡斯,被当作异端烧死,五百年前的火熊熊燃烧,而今他的塑像披着大麾、耸着肩,顶天立地。一大片黑色鸽影快速掠过,如风扬起灰烬,万国的人在他身边簌簌移动,聚合,散开,如星辰或流沙……环绕这个广场的,有卡夫卡的几处故居,他诞生的“塔楼”,写下《饥饿艺术家》的房子……
沿河畔行,一直走到查理大桥。逆光中,桥两边的黑色圣徒雕像,肃穆、高大,令人生畏。据说,圣约翰·内波穆克主教就是在这座桥上被国王扔下河去,扔下的瞬间,洪水汹涌而至,冲毁了大桥,天空却现出五颗星星……如今他的雕塑就立在被扔下去的那个位置,鲜艳的游人在他面前穿梭往来,雕像的一角己被摸得溜光铮亮。唉,无论怎样惊心动魄的事件,也如河水,一去不复返了……早起天空还厚积着铅灰云层,午后天蓝云白,阳光新鲜地沐浴着一切,一小队白天鹅,凌波踏浪,滑行,突然振翅,飞越大桥,从我们头顶掠过,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在很远的河面缓缓降落下来……但天空说变就变,乌云低低压下来,眼看着要下雨了,我们依桥栏远望,一种沉郁、忧愁的烟灰色从河面弥漫到眼睛……
豆大雨点砸下来,人流密集的查理大桥上,瞬间空无一人。我们躲在桥洞,等待雨停。桥对面山腰上,矗立着古城堡,从布拉格任何地方,都能望见城堡巍峨沉默的身影。卡夫卡《城堡》写的是现代利维坦,触发点应是这日日所见、随处可见的城堡,一生一世,他都在城堡影子下生活。城堡内有条黄金小巷,有排矮矮小屋,16世纪是炼金术士居住的,卡夫卡租了22号一间,大约有半年时间,中午和晚上他都会在此写作,短篇小说集《乡村医生》的大部分即完成于这间有蓝门的矮屋内。
卡夫卡博物馆,也在城堡山脚下,从查理大桥步行几分钟就到。雨过云收,天空大地尤其洁净,阳光像新鲜的草莓,踩着湿漉漉闪闪发亮的石子小路,顺伏尔塔瓦河畔走,就能看见那幢砖红小楼。我们第一次到,博物馆已关门,门前竖立两个巨大的K字雕塑,红色屋顶在傍晚金红光线下显得尤其明亮、温暖。坐在博物馆前的咖啡馆,看一个小喷泉内,两个铁塑机械人,相对着撒尿(喷泉),滑稽的模样很让人想起《城堡》中那两个一模一样的“助手”。
有些天,我们一大早就登上山顶公园,那里有个露天餐厅,挑个可俯望伏尔塔瓦河的位置坐下,重读《城堡》和《美国》。上午的河是湖蓝,中午转成明绿,成片起伏的红色屋瓦中,不时冒出教堂的乌黑顶子、碧绿项子,阳光满溢,云影转移,面光的河水好似跳跃着无数银鱼。不知何故,即使是大晴天,这个城市也似乎笼罩着一层喑哑雾霭,一层诗性、忧郁的烟蓝。午后,半城年轻人都聚集在山顶公园餐厅,陌生语言在周围嗡嗡作响。我们就起身,穿过草地和树林,顺公园小路,可以一直走到城堡去,走到城堡附近的霍特克维花园,那是卡夫卡经常散步的地方。他常带一本书,坐在树下读。
有一天,从城堡转回来,天已暗下来,河面黑蓝,只剩薄薄一抹夕光染出山下屋瓦的红,路灯也亮了,草地绵延着融进暗黑树林,归林的鸟啾啾叫个不停。我们坐在一棵花树下,紫红花瓣不时落下来,身上椅子到处都是。远处,那个露天餐厅灯火辉煌、人影绰绰……突然,一声低哑的二胡曲调哽咽而出,穿破晚幕,缠绵悱恻,绵绵而至。正是《江河水》!!在异国他乡,听见这支二胡曲,泪水瞬间涌出……斯美塔那结束流亡后,回到故土,磨难、病痛、孤独,没有减少他的爱与激情,他写下《伏尔塔瓦河》,这首深挚、宽广、诗性,沉郁而壮阔的交响诗,是献给“二战”后他那苦难深重的祖国。在这布拉格晚暮中,伏尔塔瓦河在脚下湍湍地流着,缠绵哽咽的二胡曲,令我泪水盈眶,——我,始终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漂泊者,一个异乡人。卡夫卡《城堡》第一段这样写: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站在桥上,远望着城堡,即使在鲜亮的白日,也犹如雪夜掉落在那里,我听不见河水湍湍地流,只是凝视着远方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
三年来,我们走过多少城市与乡村啊!穿行于凹凸不平或平滑如纸的街巷,辨识各种文字的门牌号码,打开多少陌生门扉,睡过多少陌生床铺,盖上各种颜色的被子,与各样肤色的人擦肩而过……一次次返回,又一次次出行。仅仅为了寻找一张安眠的床,一张平静的书桌。即便是在上海、这个呆了三十年的城市,我们也不过是漂泊者。正如写下这些文字的四月,坐在音乐厅前,草坪那边几株樱花正开得繁盛,樱云上染有的一层忧郁藕色,令我不禁泫然而泣。那些人在树下拍来拍去,人与车从樱花树边无声地滑行而过,影像一般。恍惚是在布拉格广场,一到正点,教堂钟声当当地响着、回荡着,人们聚在自鸣钟下,看那十二个圣像木偶,依次晃着脑袋,升起来,降下去,末了一声鸡鸣,一切复归静止。
在这样的漂泊中,阅读与写作,犹如最后一根稻草,我紧紧抓住,不至于坠落到痛苦的渊薮;站在这块小小磐石上,不至于被泪水之河、时间之河冲走。痛苦令我看见樱花灿烂而泫然流涕,也让我读懂了颠倒迷乱的深刻敏锐、木讷静寂的莫大伤悲、急促惶惑的剧烈激情、憔悴不安的华美笑嫣、毛糙肌理下的柔软光泽,同时也让我能在一大堆漂亮光鲜说辞中,分辨出乏味空洞的虚饰心肠。
在阅读与写作中,身在异乡也如遇见故知。穿越时空,我的心得以贴近那些敏感生动的心灵;那些神偶尔派来的使者,他们的熠熠华光照耀着我,给我力量,于是我记住了卡夫卡说的:
不要失望,甚至对你并不感到失望这一点也不要失望。恰恰在似乎一切都完了的时候,新的力量来临,给你以支助,而这正表明你是活着的。
一场倾盆大雨。站立着面对这场大雨吧,让它的钢铁光芒刺穿你,你在那想把你冲走的雨水中漂浮,但你还是要坚持,昂首屹立,等待那即将来临的无穷无尽的阳光的照耀。
这本散文集的整理,缘于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社长姚雪雪的邀约,编辑郝玮刚和朱强具体而微的工作,使这本小书的出版成为可能。特致谢意。
那些给我帮助的朋友,即便是几句温暖的话,我皆铭感于心。至于世态人情,我也有所了解。在这个过程中,我常常反问自己:在最低处,在幽暗的山谷,能否开出美丽的花?当一无所有、一文不名时,是否还相信爱与美的哲学?当亲友、邻人、陌生人需要时,是否伸出援助的手?所行的,是否一如嘴上所说的?写下的,是否恰当而诚实地表达了内心?
我的先生洪涛,感谢他的勇气、坚强与努力,感谢他与我一起度过的每一段面面相觑的时光。
最后,以这本书,作为母亲七十大寿贺礼。
赵荔红
2017年4月22日于沪上
《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是散文家赵荔红的第6部散文随笔集,是她2014年至2017年的散文精选集。她以诗性、优美、深情的笔触,将阅读、行走及对世界万象的体悟,融合在一起。她读书,为了抒写内心;她行走,是游吟诗人。她的爱与悲悯,体现在对万事万物的敏感细腻表达上,文字间光影闪烁,修辞泛着青瓷光泽;同时,她的博学多识与深刻思辨,与她的诗性感性不相抵牾。在当代散文写作群中,赵荔红的文字,独树一帜,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和丰富蕴涵。
“散众文丛”是百花洲文艺出版社重点打造的系列丛书,旨在收录当代名家的优秀散文作品,向读者传递出一种对生活的细腻感知和别样思考,相信能成为文学爱好者们的倾心之选。今年推出的“散众文丛”第二辑中,赵荔红的散文集《最深刻的一文不名者》,有女性视角下的敏感与幽微,也有宏大的文学视野。在当代散文写作群中,赵荔红的文字,独树一帜,具有鲜明的个性特征和丰富内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