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娘舅李一瑾——故乡雁荡杂忆之三
我最初读到大娘舅的回忆是在1984年夏天,他先后寄来的两篇文章,一篇是他1983年4月6日发表在《宁波日报》的《清明时节的思念》,被1984年4月10日的《象山党史资料》转载,我收到的就是这本内部资料。我第一次知道他在宁波初入新四军游击队的懵懂和在“文革”期间的遭遇。这篇文章怀念他“革命路上的启蒙老师”黄镇江,1946年7月9日牺牲在泰安城头,时为华东野战军一纵九团六连指导员,不足三十岁。文章忆及1945年3月底,过着颠沛流离生活的他,参加游击队,见到了这支队伍的直接领导鄞县栎社区区长黄镇江,“清眉秀目透着勃勃英气”,找他谈心,问他为什么要参加部队,他回答为了革命,又问,革谁的命?他就答不上来了。然后黄镇江和他拉起了家常,“你是乐清人,为什么从乐清跑来鄞西参加部队呢?”他愤愤不平地诉说自己如何被抓壮丁,第二次脱逃后到处打短工等经历,黄镇江在分析了谁是我们的敌人之后,深沉地说“要想做一个不受压迫不受剥削的自由人,就要起来革命。”做一个自由人,这是他从未听过的道理。自由是什么?恐怕也是他从未想过的。这个说法他一时还不甚明白,却对他很有吸引力。
我想起我大娘舅的同龄人、也是1923年出生的李慎之先生,他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回忆起自己为什么会跟随共产党革命,认为最主要的是追求平等。对于一个小学都没有毕业的乡下人而言,吸引他踏上这条路的显然不是平等、自由这些抽象的概念,而是实实在在的处境、遭遇所逼,黄镇江给他的“自由人”这个说法,却让他记了一辈子。在这篇短短的怀念文章结束前,还有这样一段话:
“十年内乱,我身陷囹圄,失去了自由。在那党性和灵魂都受到严峻考验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为革命贡献生命的先烈,想起黄镇江同志所说的‘做一个自由人’的含义,从而坚定了对党的忠诚和信念。”
“做一个自由人”这番话,他一生都没有忘记,但何谓自由?何谓自由人?不知他是否追问过。可惜他留下的那本自传手稿到1964年就戛然而止,他在“文革”期间的遭遇和所思所想,我都无法进一步了解了。
在他生前,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交流过思想,当然,那时我的思想也未成型,他的思想则在战争和长期的政治运动中早已定型了。只是在1984年,我初读这篇文章,“做一个自由人”这个说法被我轻轻滑过了,压根没有引起什么注意。直到今天,大娘舅离世二十几年后,我才对这个说法念兹在兹。
我忘了最后一次见到大娘舅是在哪一年,应该是1986年以前。自那时起,我们的思想也渐行渐远,我终究走了另外的路,我们毕竟处于不同时代、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际遇。到他去世,我们也没有机会再见面。只是他给我的几封信,他送我的书和《语文报》的合订本还在。想起1980年代以前在故乡的山村里,一次次收到他从宁波寄来的印刷品,心中依然还有一线温暖,那是超越思想分歧的人间亲情。P4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