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两天的细毛阴雨,间或夹杂着针鼻样的雪花,落地便成了黏稠的水珠,仿佛地上洒了一层桐油或米汤。虽然无风,但是天冷得很,天佑只好躲在屋里烤火盆。第三天晌午头上,天光终于放晴了。天佑从窗子里往外瞅,看到昏黄的太阳挂在头顶,像一个没烧好的瓷盘。外面好像暖和了些。这两天他真给憋坏了,回头瞅瞅躺在大铜床上睡午觉的彭贵山。彭贵山中午喝了一碗陈年苞谷酒,此刻打着小呼噜睡得正欢。
天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溜出去玩一会儿。
就在这时,隐隐地,飘来一阵货郎担子发出的拨浪鼓声:噗隆咚咚——噗隆咚咚——还夹杂着货郎拖长声调的吆喝声:“针头线脑糯米糕,五花糖豆和剪刀……”这个货郎上午时曾经来过,天佑想出去,彭
贵山不让。此时,天佑口水直流,他终于待不住了,伸手摸一下口袋,悄悄站起身,轻轻拉开屋门,溜了出去。在他身后,彭贵山似乎觉察到什么,咕噜了一句。天佑吓得一激灵,停住脚。好在彭贵山翻个身又发出呼噜声,天佑放心地往大门口溜去。
偌大的院子里没一个人影,天佑的母亲李凤莲在厅堂里和下人打麻将。大黄狗也在窝边睡觉,听到动静,它翻了翻眼皮,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继续睡。天佑蹑手蹑脚走到大门口,看到厚重的柚木大门紧紧闩着,当班的侯七怀抱一杆钢枪,斜倚在寨门楼上打盹儿。天佑轻轻咳一声,侯七吓一跳,刚想发话,天佑伸一根手指放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声张。
天佑轻手轻脚爬上门楼,抬眼就看到壕沟吊桥那边有一个货郎担子,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大人,像一对夫妻。天佑别的不喜欢,就喜欢花花绿绿的糖豆,这一阵外面风声紧,彭贵山严禁家人外出,天佑口袋里的糖豆,早就见底了。兴许是货郎夫妇知道天佑的喜好,那女的竟然抓起一把糖豆,冲天佑晃了晃,又撒在货担子里,弄得天佑口水都要下来了。
天佑收回目光望向侯七。侯七缓缓地摇一下头。若在平时,天佑会掏他的裤裆,或者会拿头撞他,但是现在,天佑不想弄出动静,尤其不想惊动彭贵山。天佑想了想,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小把铜板,递给侯七。侯七抬眼瞅瞅大宅院里无人,就接下了。
吊桥还没放稳,天佑就像一只小老虎,急不可耐地蹿了出去。这当儿,货郎夫妇似乎有点不敢相信,互相眨巴一下眼睛。天佑带着一股小冷风,冲向货担。那个头扎紫围巾、上身穿绿棉袄的女人,望着越来越
近的小男孩,目露精光。一瞬间,天佑突然发现她嘴唇上,竟然长着一小撮儿黑胡须。天佑微微一愣,步子慢下来。就在这时,那个男的飞步上前,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像抓一只小鸡那样拎起天佑,把他夹在腋下,同时打一声口哨,就和那女的一起,丢下货担,奔向路旁不远处的杂树林。
天佑竟然来不及哭一声。 站在大门旁的侯七,还没明白怎么回事,面前就不见了人影。他哆哆嗦嗦举起枪,冲天空放了一枪,枪声像炸雷一样滚过天际。
彭家的大黄狗,率先狂吠起来。这一下,彭家大宅院顿时乱了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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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阅评者,在我韵视域内,陶纯则是同龄作家中最扎实又最灵透的人之一,在庞大的写实一路风格的中国作家阵容里,他无疑是称得上优秀作家的。
——施战军(评论家)
何处是归宿
现在看来,我走上文学创作这条道路,与故乡的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对我的熏陶,有着极大的关系。我的故乡在山东省西部的东阿县,黄河岸边,离京杭大运河也很近。我祖居的村子是个交道要道,南来北往的人很多,他们带来各种各样的信息,也带来各种各样的故事。我的家乡原本就是个盛产故事的地方,《隋唐演义》《水浒传》《金瓶梅》等历史小说对我的家乡一带都有描述,我家离“东阿王”曹植的墓园只有大约十公里远,离程咬金的故乡斑鸠店大约三十公里远,离武松打虎的景阳冈、武松杀西门庆的阳谷县狮子楼也就三四十公里的距离。小时候,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夜晚听游街串乡的说书人谈古论今,识字渐多以后,到处搜罗小说看,《铁道游击队》《红岩》《苦菜花》《春花》《敌后武工队》等就是在村里奶奶、大娘、大婶做针钱的萝筐里搜到的,书页都不完整,因为人家是用来剪鞋样子的,基本都没有封面,有的缺页严重,有的读过好久之后,才知道书名。
小时候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这样一些不完整的文学作品,它改变了我以后的命运。
家里还是太穷了,一家七八口人,全靠做铁匠的父亲在大队铁匠铺拼死拼活挣钱糊口,常常是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细粮,从年初就开始盼望春节快点到来,好打打牙祭。有一回我走进镇上的书店,看上一本小人书,需要八分钱。但我没有那么多钱,兜里只有五分,买不起,就想在店里看完,结果被看店的女服务员给轰了出来。
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挺有“名”了,因为我的作文写得好,经常被语文老师当作范文在课堂上宣读。作文写得好,无非是两点,一是语言感觉好,二是感情真挚细腻,尽量少说空话套话。屡受表扬,就更加想写好作文,因为不想让老师失望。要想写好作文,多读书多体验是最好的窍门。结果由于偏好写作,其他科的成绩一直提不上来,后来高考也吃了这方面的亏。在乡中学读高中时,我继续保持了写作的优长,很多年后有同学告诉我,他当初就经常被我的作文感动得要落泪。
一九七九年,十五岁的我在读了九年书之后,参加高考。从家乡赶赴考场的途中,遇上大雨,耽搁了一点时间,心急火燎赶到考点时,已经开考半个小时了。结局只有一个:名落孙山。落榜并没有让我太失望,因为还是太小,少年不识愁滋味,况且我所在的村子,在我之前,没有一个人考上大学,我落榜也不并丢人。后面的路似乎只有两条:或者像我的父亲那样,先到铁匠铺当个学徒,一辈子当个铁匠;或者干脆就到大田里劳作,一辈子与土地做伴。在母亲的鼓励下,我走了第三条路——背起书包,去复读了。目标只有一个:考上大学。
一九八○年,命运终于眷顾了我,我中榜了。但在填报志愿时,犯起了踌躇。当时有两个选择:一是留在省内读地方学校,二是到长春的一所空军的军校。上地方学校,要交学费;上军校,不但学杂费全免,而且还发服装。因为对越自卫反击战刚刚打过不久,战争阴云尚在,此时参军,是要有一点“冒险”精神的。父亲是个文盲,害怕战争,不想让我从军,而且信奉“千好万好,不如儿子在身边好”,不支持我上军校。因为我知道家里的难处,实在是想为家里省点钱,所以,尽管心里有点打鼓,尽管也害怕上战场,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填报了军校。我安慰父母亲说:我当的是空军,干的是地勤,一般打仗,都是陆军先上,我们在后方修飞机,没什么事,不用怕。
到了长春的军校不久,我就庆幸自己走对了路。不为别的,就因为学校图书馆阅览室里有读不完的长篇小说和文学杂志,我在那里,读到了徐怀中的《西线轶事》等一批南线战争题材的中短篇小说,读罢这些作品,非但不害怕战争了,反倒渴望到战场上去一试身手。
这不就是文学的力量吗?
读军校的那几年,一有空就钻阅览室,就因为这个,我没有养成任何体育方面的爱好,不会打任何球,不会任何棋牌,只会散步跑步,说起来就是个书呆子。军校毕业,我来到山东潍坊,那儿有一座机场。大约从一九八四年秋天起,我开始正式写作。七八个人住一大间宿舍,没有桌子,白天要上机场工作,即使不去机场,屋里人多也很乱,没法写,晚上九点半就要熄灯,我写作的时间就是熄灯之后,我靠在床头,把一个大本子放在腿上,在别人的呼噜声中,摸索着往上写,第二天一看,常常是几行写到了一块。有时还怕别人发现,说自己不务正业,就得偷偷摸摸地写。熄灯后闭眼写作的时间持续了一年左右,写了十几万字的东西,都工工整整地抄在了方格稿纸上,投给了报纸杂志,皆被退回或无声无息。尽管没发表一个字,但我爱好写作的名声还是传出去了。一九八五年,师宣传科急需新闻干事,有人推荐了我,政治部一位领导派人把我的部分手稿拿去读了几篇,没见过我的面就决定调我,理由是,这么长的文章都能写,写豆腐块大小的新闻稿还不是小菜一碟?就这样,年仅二十一岁的我直接从基层连队调到师机关工作。这是我第一次沾文学的光。
……
说到底,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文学的时代,经济学里有朝阳行业和夕阳行业,文学应该属于夕阳行业。小说某种程度上已经像京剧票友那样,成为一种小群体的自恋行为。
我说这些,这不是说自己走错了路?女怕嫁错郎,男怕选错行。是不是后悔了?
不是的。走上这条路,非但没后悔,反而感到庆幸,像我这样的家庭背景、成长氛围,走这条路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已经很幸运了。写作陪伴我度过了风华正茂的年代,还会伴我度过青春凋零的未来岁月。这中间大约有十年时间,很惭愧,我没有写过一篇小说,主要是参与了一些影视剧的写作。有的是上面派的任务,不得不干;有的是为了改善生计,不得已而为之。酸甜苦辣,个中滋味,难以言表。后来我发现,中国的有些电影、电视剧,胡编乱造得太过分,很多连故事都编不圆,参与影视创作的兴趣便突然淡下来。从二○一四年起,重回小说创作,写了长篇小说《一座营盘》,以及收在这个集子里的《天佑》《秋莲》等作品。
如此,我视自己为“浪子回头”,“不忘初心”。做一个小说票友,自娱自乐,不为获奖,不为发财,以文会友,也是一种境界吧!
走上这条路,是命中注定。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何处是归宿,文学复文学;何处是归期,老命呜呼时。只要一息尚在,就得努力啊,不然,还能干什么呢?
二○一七年四月于北京
本书是作者陶纯最近几年创作的中篇小说的精选集,收录了《天佑》、《秋莲》、《子弹穿过头颅》、《营地之光》、《雨中玫瑰》等5部中篇小说,这些作品刊发在《人民文学》、《解放军文艺》等刊物上,主要描写战争、军人情感生活的作品。
阅读《一座营盘》的作者、军旅作家陶纯的新作品《天佑》,品尝历史真滋味,人间正道是沧桑。
《天佑》将人间正道融于对一个孩童的生命呵护之中,以最纯真、纯粹的人性之美诠释英雄情怀,写出了人间正道的坦荡和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达到艺术张力与历史情怀的圆融结合。
此外,本书还收录中篇小说4篇,包括《秋莲》、《子弹穿过头颅》、《营地之光》和《雨中玫瑰》。其中,《秋莲》入围了2016“《收获》文学排行榜”中篇小说榜单第一名,讲述了一个另类潜伏的故事,站在人的立场上,写大时代里小人物的命运,撬动冰山一角,写出了历史吊诡和阶级斗争意识高度紧张下的荒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