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很暗。后来,有人干脆就把灯给熄了,只是在讲台上象征性地点上了两支蜡烛。对此,所有的人都心照不宣:跳“贴面舞”的时间到了。你学着像身边的人们一样,尽力地将她搂到怀中。慢慢地,你感觉她的身子变得柔软了。她的脸颊发烫。难道她的情况也和你一样?你还听见她在叹息着。
教室里的空气混浊不堪,她说想去外面透透气,你就默默地随着她挤出人群,下了楼。穿过教学楼前的那条林荫小道,翻过一道低矮的栅栏,你们就走进了图书馆前的那片大草坪上。整个一路上,你们都没有说话,只有她偶尔发出的轻轻的叹息声。
已经是深秋了,草坪上覆盖着的落叶变得十分松脆,脚踩上去时嚓嚓作响。偌大的草坪上,一对对的情侣躲在树丛的暗影里搂抱着,悄声说着话。没有月光,也看不到星星。一片昏暗中,你和她在草坪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仿佛在梦境里漫游,给你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在一棵似乎还残留着那种甜腻的香气的桂花树下,你试图拥抱她,但被她动作灵巧地挣脱了。
离寝室熄灯的时刻很近了,你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了,就拉住她的手,在草地上坐下来,然后不由分说地扳过她的肩,开始吻她。——“女人不是可以通过交谈得到的。对待女人必须行动,行动!”你想起高年级的一位学长曾经这么教导你们。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是拿破仑·波拿巴说的吗?
一开始,她摇晃着脑袋抗拒着,但很快地,她就变得配合了。她开始主动地吻你,用舌头寻找着你。你的牙齿碰到了她的牙齿,发出了轻微的撞击声。这时,有几滴雨点落在了你脸上,开始下雨了。于是,你们匆匆忙忙地分了手。
以后的好多天里,你反复想到这件事,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深夜草坪上的那一幕,内心里对自己那种草率而仓促的行为深感羞愧。你是因为没有把自己的初吻留给将来的那个“爱人”而羞愧吗?那么,人群之中,你又如何辨识出属于你的爱人呢?是不是就像人们所说的,当你的爱人出现在你面前时,你的心灵会得到召唤?但是,你又怎样来区分什么是心灵的召唤,而什么仅仅是身体的一时冲动呢?
你想起自己的中学时代,在家乡的那个小镇上,你也曾喜欢过几个女同学,甚至还跟其中的一位有过通信关系。那个名叫李娜、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橘子花香的女孩,是你高中二年级的同班同学,在某一个返校的星期天的傍晚,她趁着教室里暂时没有旁人,将一封信塞到你手上。你肯定是被这个女孩羞涩外表之下的某种勇气给震住了,好长时间都回不过神来。直到教室里空无一人,你才敢把信打开来。跟你猜想的一样,这是一封求爱信,尽管信中所用的不过是一些寻常而普通的字眼。你心里多少应该也是喜欢她的,否则的话,你就不会给她回信,并且与她断断续续地保持了近二年的通信关系。直到你念完大一的那个暑假,你才明确地与她终止了那种似有似无的恋人关系。在那个中学校园里,你们没有机会单独相处,只是秘密地通信往来。有的时候,你也想过要冒一次险,约她去校园北门外那片河边的芦苇地里见见面,但那种念头往往是转瞬即逝,以至你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喜欢她。在你参加高考体检的那天,因为要在县城过一夜,你和家住县城的她终于有机会单独约会了。那天晚饭后,你佯装下楼散步,悄悄地走出旅馆。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短袖衬衣,配了一条短短的裙子,站在旅馆对过的街边,远远地就被你看到了。你们生怕被同学撞见,一前一后地走在灯影斑驳的人行道上,中间隔着十来步的距离。直到拐进一个巷口,你们才肩并肩地走到一起。小巷的尽头就是铁路,这真像一个明白无误的喻示:小巷就是你下定决心要离开的这个小地方的家乡,而铁路将把你带向你所向往的远方的城市;没有考上大学的她,是否就要永远地被你留在身后的这个地方呢?你们走上铺着钢轨的路基,沿着路基向前方走。这还是你们第一次真正的约会,但是,似乎没有更多的话题可以支撑你们的时间,除了说说这个或者那个同学的事。也许,事实上是因为你保留着自己的内心,把持着自己的情感。你想永久地离开这个生你养你的小小的家乡,飞得远远的,摆脱所有的那些让你感觉不堪的人和事。既然如此的话,你何必还要让自己的情感停留在此地呢?也就是说,在这种情形下,你又何必敞开心扉,向她吐露你真实的想法呢?因为,如果你那么做的话,除了给她带去伤害之外,还能有什么结果呢?
在那个炎热的夏夜,她的手臂有意无意地蹭到了你的手,让你感受到一个女孩子的肌肤是那种丝绸般的细腻和光滑,让你感受到来自身体深处的那种如潮汹涌的冲动。但是,自始至终,你都控制住自己的欲念,并且以一种斯文的、甚至像是符合礼仪的方式一直陪她散步回家。多年以后,你都能想起自己在感情上的那种吝啬,那种精明的、老于世故的算计,从而对自己产生一种厌恶感。
现在,在深感羞愧的同时,当你想到那个化学系的女生,想到那种牙齿相撞的低级技艺,你心里知道:从今往后,假如你在校园里再一次碰见她,你决计不会认她;哪怕她对你充满了柔情,哪怕她哭喊着像一个迷途的孩子似的向你扑来,你也会冷冷地将她推开身去,绝对铁石心肠。
那就像你不打算原谅自己一样,你也不可能原谅她了。
P004-006
《诞生》像是对J·M·库切的《青春》的一种遥相呼应。上世纪末期那个急剧变化的年代里中国青年知识分子的迷茫和探求,通过主人公李云宾的故事得以真实呈现。
——苏童
六零后和七零前期出生的人在温饱之后,重新文艺,重新拿起笔,杨绍斌就是其中杰出代表。在他这本《诞生》里,那种貌似温情脉脉的文字后面,有一种赤裸、沉痛而决绝的快意。
——冯唐
《诞生》,一曲酣畅淋漓的情爱挽歌,一声理想主义最后的叹息,令人迷醉,令人绝望。
——艾丹
这部小说像一支感伤的歌曲,迷惘而不乏优美,把乡村的清澈星空和城市的黑暗隧道连结了起来。
——程永新
稿边笔记:酒吧夜谈
每天晚上十点以后,不会晚于十一点,这个男人便准定会来到酒吧,在吧台边挑一个位置坐下来,安静地坐着。他是个瘦高个,神色平静,脸上略有倦容,穿着有些老气,看样子应该有四十多岁了。他只喝啤酒或威士忌。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吧台前方的电视机看节目,似乎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又似乎是陷入了沉思中。
这里是重庆市渝中区较场口。我是这家酒吧的客服经理,你们可以叫我S,或者SS。这仅仅是一个符号,为了标记和区分某个人,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名字。
我在这家英式酒吧上班还不到一年。酒吧里除了一个大吧台,还有乐队演出区,进门的地方则是一张台球桌。据说酒吧的生意现在没有从前好了,不过也不算清淡。来这儿的客人,有不少是老朋友,还有一些外国人和游客,但像这个总是坐在吧台边喝上两杯啤酒或一杯威士忌就走的中年男人,就不好归类了。
当他来第二次或第三次的时候,我走过去跟他敬酒。他心不在焉地、但还算有礼貌地跟我碰杯,这样我们就算是认识了。我问他名字,他只说他姓杨,但没说名字。我说,那我就叫你杨哥了。在重庆,我们都这么称呼比自己年长的男人们。
这是二〇一三年的夏天。有一天晚上,一件事情迅速地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那天,看吧台边的台球桌空了下来,我就问他愿不愿意打一局,没想到他爽快地答应了。我们接连打了几局球,忘了是我赢了还是输了。他打得不算差,偶尔还能打出几杆漂亮的球来,但总体上打得有些拘谨。他似乎并不排斥跟我多说上几句话。就这样,我们算是真正认识了。
他一个人住在重庆,公司派他来这里负责几个房地产项目的销售。我问他,为何每次都来得这么晚。他说,他在写小说,每天晚上写到十点,然后来酒吧喝一杯,以便顺利地进入睡眠。
他居然还是一个作家。对此,我多少有些好奇。
他问我是否喜欢看书。我说,我以前上学时喜欢看言情小说,女孩子嘛,但最近几年我喜欢上了悬疑、探案类的小说,睡前通常读上个把小时。我问他写什么样的小说。他不置可否地说,真不好说。我问他眼下在写什么。他说,他在写他青年时期的一段生活,这部小说折磨了他二十多年了,已经写过好几稿,如今总算快要写完了。每天下午三四点钟,他回到自己在袁家岗的住处动笔写,中间会下楼吃晚饭,然后继续写到十点,再出来泡吧。正常情况下,他每天能写满两页稿纸。他不贪多,留着还知道的部分第二天写。他说,这来自于海明威的教诲。
看得出来,他是一个有着良好的自我控制能力的人。我这么说了他。他说,恰恰相反,他并不是一个自控力很好的人,但只要能进入写作状态,他的生活就正常了。所以,写作可以拯救一个人,他说。我想他的话怕是另有深意吧。
我问他写的是否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他说,他正在写的这部小说也可以叫作半自传体小说,但没有作家会蠢到原封不动地把自己的私生活写进小说里去。他又说,小说写的是秘密,而不是私密。
某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我从来没想过在酒吧里还有人跟我谈文学。但我觉得他高估我了。我猜测,他很孤单,来酒吧里不过是想要找一个人说说话。
八月中旬的一天晚上,他比往常早了一个小时来酒吧,我跟平时一样过去跟他喝一杯。他告诉我,就在一个小时前,他的小说已经写完了。我向他表示祝贺,并让服务生倒了一杯威士忌给他庆祝。我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发表。他说他在发表之前还需要润饰一遍,但他可以给我看手稿,因为他想听听我的意见。
在我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我还是第一次接触一个作家。他的年纪已经接近我父辈的年龄了。我对他并没有那种非分之想,显然,他对我也没有那种想法。他跟我们酒吧的工作人员渐渐地都有些玩熟了,但总体上,他的性格显得内向,有些孤僻。他很少在酒吧里主动与人交谈,经常一个人坐在那儿发呆。我注意到,跟他比较聊得来的是一个丹麦人。那个丹麦人是个性情古怪的家伙,也是我们酒吧的常客,但这里的好多客人都不怎么喜欢他。他们居然能聊到一块儿,还时不时地一起打球,这是不是意味着两个古怪的家伙找到了自己的同类?
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对外部世界的抵御的信息,我能感觉到。我从来不跟人提及的一件事是,我的确能比通常人看到和感觉到更多的东西,而有许多是人们所不愿看到的。我不想称那些东西是鬼魅什么的。也许因为如此,我现在更喜欢看的小说是那一类描述人类经验之外的事情的书。
他没有食言。过了大约一个多星期,他交给我厚厚的一本手稿复印件,题目叫《诞生》。我答应他一定认真读。
现在,他来酒吧的时间提前了。有时我们刚开门,他就来了。他的酒量不大,来得早的话,走得便早。他坐在吧台边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失魂落魄。好几次,他走出酒吧时,步子踉踉跄跄的。
我告诉他我已读了第一章,尤其喜欢主人公李云宾坐火车旅行时路过无名小站的那一段,那种感觉很特别。我这样说,也许是因为小说中的这一段触动了我内心里的一些东西。他用的是第二人称,就像是人到中年的他在跟年轻时的自己对话。这就是我对这部小说的初步印象。
听我这么说,他似乎很高兴。但是,他显然还期待着听到更多的我对他这部小说的看法。我只能坦率地告诉他,我读得很慢。
我现在是一个人独居。我母亲在我小时候就已去世,我的生活里似乎有过悲惨的东西(不过我真不喜欢用“悲惨”这个词),但我都已经把它们忘记了。也许我是不愿意面对,你们也可以这么说。我喜欢眼下的这份工作。在酒吧里,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我跟他们都能谈得来,但都不会有太深的交集。点到为止。我喜欢这样的状态。
每天下班以后,往往已是凌晨三四点钟了,我回到自己的住处,洗漱一番后上床,然后抓起床边的什么书读上几页。我从小就读各种各样随手可以抓到的书报杂志,只要是印刷着文字的纸张,我都会拿过来看一看。我读书几乎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读的,所以很慢。我一直没有学会那种一目十行的快速浏览的能力。我不许自己漏掉一个字,如果我发现自己可能漏了字,就会往回再读。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强迫症,或者是因为无聊。说实话,我并不认为书本上的文字会向我揭示我的未来,或者跟我的命运会扯上什么关系。我很早就已经学会了平静而坦然地看待我的生活和身边的世界。我并不从书本中寻求什么,但书本是我睡前的必需品,就像人们所说的:一种消遣。少数时候,我因为喝多了酒,才不再在睡前的时光阅读,一头倒下就昏然大睡。
我会做各种各样的梦,但我从不跟别人谈论我的梦,因为这些梦不像是我自己的梦,而是书本中的人物和故事进入了我的脑子里,在我睡眠中自行活动着。我这么认为,梦其实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的继母又来酒吧看我了,我陪她喝了一会儿酒。她比我的年纪大不了太多,但我已经渐渐地接纳了她的存在。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吃饭,还问我对于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我明白她对我的关心,但我告诉她,我暂时还不想回家。一年前的秋天,我已经在准备结婚了,但在婚礼前半个月,我突然强烈地意识到我并不想嫁人。于是,一切都终止了。这件事情跟别人无关,责任全在我。后来,因为父亲的态度,我搬出来一个人住了。
那天晚上,他依旧坐在吧台边独自喝酒。他看到了我们,微微地举了举手中的酒杯,算是打个招呼。我担心他对我失望,因为自从上次跟他谈过他的小说之后,有半个多月了,我没有再跟他谈论过。他很敏感,这一点毫无疑问。
继母走后,我坐到他身边,向他作了说明。他说,你继母很漂亮。我以为他会问我小说读到哪儿了,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邀请我打台球。
说实在的,那天晚上我的情绪很不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心里难过得要命,有一种想消失的想法。我勉强陪他打了一局球。他的技术明显提高了。我打得敷衍了事。然后,我找个借口,又去跟别的朋友聊天了。
远远地,我会留意到他那种平静的、多少显得有些落寞的神情。偶尔,我还会观察他。他,一个中年男人,某一天来到了这家酒吧,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也从未有人见过他的家人,也没见他在这里有几个朋友。他是一个背景模糊的人。对我来说,酒吧里的客人,大多数也都是背景模糊的人。而我宁可自己是一个没有背景的人。
在他的言谈举止间,有一种自我强迫症似的彬彬有礼。现在,我更加确定那就是他对外部世界表示抗拒的方法。他只生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我在想,哪一天有没有可能把他灌醉,然后让他像重庆的爷们儿一样,跳到吧台上“吹喇叭”。当然,我只是这么胡乱想想而已,实际上那是永远不可能的。
事实上,他的小说我已经读了好几章了,但恐怕我不会读完这部小说。我认为,我已经知道这部小说是怎么回事了,但这样的小说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或者说,这样的小说正是我要丢弃的,就像我对待自己的过去。对于过去的生活,我更愿意选择忘却,我认为这是我与他的根本不同之处。
我这么说,你们才会真正明白我对他这部小说的感觉:他在冒险,冒很大的风险,因为现在的世界已经不是他小说中的那个时代。以我的观察,在现今这个世界,人们更需要娱乐,更需要遗忘之后的放松和解脱,而不是在伤口上撤盐,让人痛上加痛。说实在的,他的故事讲得还不赖,但那个名叫李云宾的年轻人,说白了就是苦逼。我相信我们当中有许多人比他还苦逼,苦逼在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但是,我宁愿把那种生活忘了,忘得一干二净,我觉得这才是解决之道。
读他的小说,我好像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我觉得,那是一种过于安静的声音,很快就会被这个时代的各种噪音吞没。你们不信?我敢打赌,别以为我已经喝醉了。
二〇一四年九月二十八日
序:潮湿是一种让人忧伤的温度
自父亲去世后,我已经四年没有写新书了。父亲的死,似乎是给了我沉重打击,不想写东西,没劲,精神涣散,只能读读书。去年重读了黑塞的《玻璃球游戏》,却是一年都没读完。一年不读完也不厌烦,一直放在床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去读,但总是有时候在读。网上有位叫李沫来的人说:读此书方知人的灵魂状态不是一句空话,但何时才能清晰地感到灵魂?痛苦。人唯有在痛苦时才见得到自己的灵魂,越是痛苦越是清晰。父亲死后,我确实感到了灵魂的存在,感到一具没有血肉的人,是如何有血有肉地陪伴我,音容笑貌,酸甜苦辣,一应俱全,活龙活现。
我曾经是不要父亲的,三十岁以前几乎总是躲着父亲,因为每次相处总是不愉快,互相谩骂攻击,用尽恶毒之词,气极了,恨不得他早点死。四十岁以后,父亲和我都变了,或许首先是父亲变了,他老了,身子骨越来越小,衣服越来越大,目光越来越空洞,什么都看得惯了:或许是看够了,倦了,不想看了。后来是想看也看不了了,疾病把他钉在床上,变成一个废物,像婴儿,大小便都不能自理。有一天我坐在父亲床前对他说:你要坚强起来,争取多活几年。他说:要坚强的是你,还要活半辈子。
读《诞生》时,老是冒出父亲的这句话。这是一部把成长的痛苦从内部照亮的书,从少年出发,从乡村出发,从心出发,拜师,交友,读书,择业,谈情,说爱,怀着理想,揣着梦想,追逐爱,被人爱,努力着,成长着,步步为营,却是步步心惊,畏惧,反抗,挣扎,厌弃,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身体流泪,心里流血,他人眼里的成功,自己心里的失败……成长真痛苦,更痛苦的是,“你的”痛苦从来没有沉睡,没有被屏蔽:它像黑暗,总是被黎明照亮;像地下的种子,总是被季节拔出地面;像一笔秘密的存款,总是被一个人独占。
或许,在一般人眼里,从世俗和功利的角度评审,“你”算得上是一个幸福的“农二代”,参加高考榜上有名,毕业当上记者(一度被人誉为“无冕之王”的职业);作为男人,时时处处有靓女爱,甚至有人愿意在婚礼前为他献身;作为精神,诗歌、小说、电影、旅行,他样样在行,能说能做,才干出众,精神高贵又忙碌,生活被填得满满的,一点不空虚。我敢断言,他在乡下的父母一定为他们有这么一个儿子感到惬意,他不但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家族在周遭人眼里的色彩。可在作者眼里,这个人是那么孤独、苦闷、矛盾、作孽,一边心急火燎地把人骗出舞会收获了初吻,一边又在自责怎么这么随便地把初吻献给了一个陌路人;一边对父亲顶礼膜拜,一边又在没必要地欺骗他;一边结交着不少意气相投的朋友,一边又宁愿对一朵雪花倾诉衷肠;一边天真烂漫,一边老于世故;一边豪情万丈,一边消极悲观;一边连死的决心都有,一边又受不了同事的一个白眼。总之,这个人对自己一往情深,却又总在让自己受刑;他是自己的情人,又是敌人;他瞄准了自己,一定要把自己逼到墙角,历尽沧桑,伤痕累累,泪迹斑斑,然后对着天地大声控诉:我为什么是如此优秀,我又为什么是如此苦难;生活是如此令人绝望,人们却都兴高采烈地活着;只有苦的活着,才是真的活着……
这几乎是一个俗朽的写作主题,从《在路上》到《麦田里的守望者》到《挪威的森林》到《所罗门之歌》到《你好,忧愁》,这个族群庞大无边,鱼龙混杂。写这么一本小说是伤心的,也是危险的,因为这个种族有不良的遗传基因,愤怒,忧郁,小资,矫情,是渗透到它基因里的毛病。小说天生是叙事艺术、大众艺术,这个族群却偏好以个人为圆心,过于倚重情。这样做小说是断臂求生,在梅花桩上比武,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玩不转可能什么都不是。《诞生》偏向虎山行,甚至变本加厉,不惜采用第二人称——这是个叙事死角!如此决绝,疯狂似的,真让人捏把汗。
我不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但我确实想不起哪部长篇是用第二人称完成的,也许沃克的《紫色》算一部吧。《紫色》太单纯,我不喜欢。《诞生》开始的时候也是单纯的,青涩,自恋,虚张声势,一股文艺腔,眼看着就要流于矫情,逃不出家族阴影的笼罩。但后来几个女人上场了,社会出来了,人生况味浓了,“你”开始在疼痛中挣扎:以逃离的方式挣扎,既不愤怒,也不悲情,而是以一种向失败者致敬的古典精神,坚决捍卫心的尊严,只让身体去流离失所,心一直住在家里。于是,“你”从内部被照亮了,我看到一颗细腻、敏感、偏执、潮湿的心。如果说细腻、敏感、偏执,是在它同族小说中常见的,那么潮湿是鲜见的,至少我没见过。
博尔赫斯于一九六〇年加入了保守党,理由是:它无疑是唯一不会煽起狂热的政党。我喜欢《诞生》,理由也差不多:它的湿度盖过了热度。这路小说本来是很容易狂热、狂躁的。煽情也是一种狂热。而潮湿,是一种让人忧伤的温度,我就在忧伤中和父亲相会了。
二〇一五年三月二十四日
《诞生》是作家杨绍斌历经二十四年、四易其稿写就的一部半自传体小说。本书以罕见的第二人称叙事手法,讲述了主人公李云宾的青春成长故事:从求学、恋爱、情变,到初涉社会、一度沉沦甚至试图出走,最终在城市扎根。通过主人公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成长故事,小说刻画了一代中国青年知识分子在时代巨变中的心路历程,充满了哀伤与决绝,读来令人动容。
80后的《致青春》,70后的《万物生长》,60后则是《诞生》!
杨绍斌的这本《诞生》是一部充斥着感伤回忆的六零后成长小说,讲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背景下的一段青春史。
本书由茅盾文学奖得主麦家撰文作序,“这是一部把成长的痛苦从内部照亮的书”,还有苏童、冯唐、艾丹、程永新郑重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