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回家
陌生的震颤音簸动着恩蓉的身躯。恩蓉被禁锢在洋粉般黏稠的空气当中，震波经过一次曲折，才能传递到恩蓉身上。恩蓉挥舞着胳膊，竭力拨开不依不饶地粘在身上的空气层，那声音，那声音是不是在喊我？可这空气怎么这般黏黏糊糊？叫我怎么拨开它？恩蓉挣扎着蓦地睁开了眼睛。
“他姑，他姑，你的电话。”
恩蓉用力吞下未能挣脱喉咙的喊叫，睁开了眼睛。浑浊的阳光下，对角线方向依稀露出嫂子的脸庞。恩蓉抬起头，欠起了身子，这才看清楚蹲在那里的嫂子。恩蓉反射性地抬起了脑袋。林格尔药水依然在淡淡地滴落着。我是否打了个盹？只见自己的手兀自攥着尹氏的手，倒挂着的吊瓶里的溶液水位，好像跟打盹之前看见的别无两样。
“你接接看，说是美珠呢。”
嫂子递过来无线电话的听筒。嫂子穿的大领口的T恤里显出瘦伶伶的锁骨。太瘦了，说不定是因为我……
“喂，你好？”
“是我，妈妈怎么样？”
“睡着了，大夫过来插上了吊针。”
恩蓉低声絮语着，悄悄起了身。恩蓉看着嫂子坐到尹氏的枕边，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可能是屋里暗的关系吧，阳光渗透进来的朝南客厅耀眼得就像刚刚从梦境睡醒。吉中老汉，还有哥哥弟弟们默默地坐在那里，互相交错着视线，不约而同地抬眼看了看恩蓉。恩蓉扭过头不理他们，径直走进厨房边上的小屋。
“神志还清醒吗？”
“就那样，好像还认得家里人。大夫说只要保持安静，没什么大碍的。”
“幸好没到严重的程度。哎，你累坏了吧？”
“都过去了，没什么……美珠……”
有团热辣辣的东西往恩蓉胸口上涌，恩蓉用力吞下了它。谢谢你，美珠。
“是美珠，问妈妈好点不。”
恩蓉把听筒放在茶几边上的电话机上，跟吉中老汉说。父亲，吉中老汉轻轻点了点头。粗糙的下巴上窜出来的灰黑的胡茬，令恩蓉心酸。
“爸，给您拿点饮料吧？”
“不用了，刚才他娘拿过了……”
“冰箱里有啤酒吧，咱们喝点。”
没等吉中老汉说完，允基打了岔。长久沉默后发出的声音浑浊嘶哑，仿佛是随口而出的语气，孤傲得全然不顾周边的视线。跟家人在一起，却还流露着我不是这家人的冷漠。望着允基，恩蓉不禁一懔。她第一次发现坐在允基身旁的仁基，长相酷肖允基，像到令人吃惊的程度。长长的脸庞，犀利的目光，连同开始长点肉的瘦削双颊……还以为他俩的长相正相反呢。相比之下，脸庞厚实，印象圆润的孝基跟他们一点不一样，而正基则有着挺受看的平凡的面孔。孝基用老好人般的表情，接过了话头。
“啊，有啤酒喝点也好，心里头快烧成炭了。”
“我去看看有没有。”
还要喝？凌晨刚刚闹了乱子，这才过了几个小时？恩蓉心里嘀咕着，可还是打开冰箱看了看。整整熬了两天两夜，借点酒劲也是必要的吧。还好，里面有两瓶啤酒。她把两瓶都拿出来，从多用途室的啤酒箱取出两瓶放回冰箱里。哥哥身体好像好多了，还胖了呢。听着恩蓉的客套话，嫂子撇撇嘴笑了。还好呢，都是喝酒喝的。
因为是别人的家当，拿点东西也不顺手。找出点鳀鱼、鱿鱼、松子之类的下酒菜，揭下贴在冰箱上面的起子，端了过来。
拉开房间的门，沉淀在阴暗小屋里的臊味扑面而来。那是尹氏身上散发的气味，只见她身子缩成了一团，像是浑身的精气流失殆尽。
母亲被正基扶着，缓缓走下车的时候，尹氏居然跟家里人咧了咧嘴。头发蓬乱得像鸟窝，干涩泛白的嘴唇之间撒落着用橡皮擦掉铅笔字时候的屑末般的苦笑。右手紧紧攥着已然枯萎得蔫巴的一朵玫瑰。那是什么时候摘下来的呢，没剩下几瓣花瓣。
“妈，你吓坏了吧？没事的，咱们回家了，没事的。”
恩蓉反复念叨着同样的话。走到公寓门口，不过几步的距离，尹氏却无力地瘫了下来，像一堆乱草。看样子是膝盖没有一点力气。瘫坐的时候，被扶起来的时候，尹氏总是噗噗地露出难为情的羞怯笑容。怎么回事？这是怎么搞的？这儿是什么地方，怎么孩子们都过来了？尹氏瘫在那里，抬眼望着围拢她的丈夫和子女，目光中仿佛掠过这样的疑问。
“在哪儿来着？”
“蚕室①，没在打电话的人说的那个小区，在那旁边的小区呢。好像是小花园，种着树木呢，妈妈就在那儿坐着来着。还能认识人，跟我们笑了……”
正基压低嗓门说道，是有些湿润的声音。允基表情僵硬，木然地盯着电梯的楼层数字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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