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著的《都兰趣话》原题《趣话百篇》,是一部《十日谈》式的短篇故事集。作者假托此乃都兰修道院中保存的文稿,专为娱乐庞大固埃主义者而整理出版。实际上这些故事全部是巴尔扎克的手笔,只不过利用了十四至十六世纪的背景和题材,模仿了十六世纪的语言和拉伯雷那种大胆直率、生猛鲜活的文风。巴尔扎克是拉伯雷的崇拜者。在他看来,惟有拉伯雷的风格最能体现法国高卢民族的精神气质、性格特征,而现代社会所提倡的庄重典雅、矫揉造作的文体,却将法国人天生的快活坦率阉割殆尽。因此,他在从事《人间喜剧》这一宏伟建筑的同时,又模仿拉伯雷的文笔写了这样一组轻松调侃的故事,既为自己开心,也为博读者一笑。虽说是模仿之作,然惟妙惟肖既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就称得上是难能可贵的艺术品了。
《都兰趣话》原题《趣话百篇》,是一部《十日谈》式的短篇故事集。作者假托此乃都兰修道院中保存的文稿,专为娱乐庞大固埃主义者而整理出版。实际上这些故事全部是巴尔扎克的手笔,只不过利用了十四至十六世纪的背景和题材,模仿了十六世纪的语言和拉伯雷那种大胆直率、生猛鲜活的文风。内容多涉人间风月、男女私情,然而在种种轻浮的玩笑和粗鄙俚俗的言词掩盖下,却不乏鞭辟入里的讽刺和对人类美好情感的颂扬。
先声
本书系上品读物,味美汁浓,读之大快朵颐,且为杰出的痛风患者、尊贵的酒徒们特地加了双份作料;我们可敬的同乡,都兰省永恒的荣誉弗朗索瓦·拉伯雷当年也是专为这些人写作的。作者并非狂妄之徒,除了做一个好都兰人他没有别的打算。这块可爱、富饶的土地盛产戴绿帽的丈夫、妄自尊大的老朽和戏谑嘲讽的能手,居民的胃口好得出奇,不劳区区为他们助兴。这块土地为法兰西出产了一大部分名人,其中有不久前去世的、文笔辛辣的库里埃库里埃(1772—1825),法国杂文家。,有《登龙术》的作者韦尔维尔以及其他颇有名者。我们不把笛卡儿先生计算在内,因为这位忧郁的天才更喜欢虚无缥缈的玄想,而不是美酒佳肴。图尔城里的糕点师傅和烤肉铺老板对他甚为反感,瞧他不起,提起他便有气。假如有人谈及他的名字,他们就说:“他是何方人氏?”
所以本书无非是一帮好心肠的老修士在开心时刻写下的故事,其中许多片断散佚在圣西尔附近的石榴园、阿寨勒里戴尔附近的萨榭镇、马穆斯吉埃、威雷茨、罗什高朋等地,或保存在几位年迈的议事司铎和规矩女人的图书室里。这些人经历过旧年月,那时候人们纵声大笑,不必注意每次笑断了腰时会不会从肋骨间钻出一匹大马或几只小驹,更不必如今天的年轻女子那样在寻欢作乐时还要保持庄重:须知这种做派与我们快乐的法国之不相称,犹如油壶搁在女王的头顶上。
故此,既然笑是惟独赐予人的特权,既然我们在获得各色各样的公共自由的同时也有足够原因伤心流泪,窃以为现在发表一星半点的开心故事是赤心报国的义举。君不见当今之世,苦闷如细雨般无孔不入,久而久之非把我们里里外外浸湿泡透不可,必将使我们以“哄堂大笑”为大众娱乐方式的古老习俗消融殆尽。凡是庞大固埃的门徒就该让上帝和国王履行他们的职守,不必越俎代庖,只要笑口常开就心满意足。惜乎老辈凋零,这类人今已所剩无几,而且日趋减少。鄙人对古代高卢的流风余韵满怀敬意,绝无轻蔑之心,所以极担心看到古代经书的这些断章残篇挨嘘、遭唾弃、被贬得一钱不值,备受羞辱和斥责。一触即跳,以舞文弄墨为专长,以扫众人之兴为能事的批评家诸君请记住:我们只有在孩提时代才懂得笑;涉世愈深,笑便如同灯盏中的油,逐渐干涸。这说明,需要心地纯洁无邪,才能开怀大笑;否则只有噘嘴舔唇,皱眉蹙额,掩盖你的恶癖和邪念。
所以请诸君将本书看做一组画像和雕塑,艺术家不能抽去其中某些形象而不损整体,他即使添上几笔遮羞的葡萄叶,也是愚不可及,因为这类艺术品和这本书一样,都不是为女修道院准备的。
不过在下出于无奈,为了不得罪惟男人的裤裆是念的处女和同时有三个情郎的贞洁妇人,还是从手稿中剔去可能撕裂她们的耳朵、刺伤她们的眼睛、使她们脸红、叫她们难以启齿的字眼。因为对于我们生活的时代总得作些让步,而直言其事总不如拐弯抹角的说法来得风雅!
究其实是因为我们都老了,感到磨磨蹭蹭比年轻时的急风暴雨更够味,无非可以借此拖延品味的时间。
诸位请对鄙人嘴下留情,也请诸位最好在夜间而不是在白天开读,尤其不要让处女们见到,——如果现在还有处女的话——因为这本书到她们手里会着起火来的。多多拜托了。其实在下对这本书倒用不着担心,它诞生于高贵温柔之乡,从那里出来的一切无不大获成功,如皇家金羊毛勋位、圣灵勋位、嘉德勋位、巴斯勋位以及其他许多高尚的事物足资证明。不才正好叨光。
“喂,畅心地欢笑吧,我亲爱的朋友。身心舒泰、两胁轻松,快快活活阅读后面的文章吧!可是,假如你读完了本书竟敢不以为然,小心脓疮烂断你的狗腿。”上面这段话是我们的好老师拉伯雷说的,对这位集所有智慧和一切戏谑于一身者,我们都应脱帽致敬。
美人茵佩莉娅
陪同波尔多大主教参加康斯坦茨主教会议一四一四至一四一八年,教皇约翰二十三世为解决教义上的分歧在德国西南部的康斯坦茨召开主教会议。会议结果,约翰二十三世本人被宣布为僭称教皇者,另选马丁五世为教皇。宗教改革家约翰·胡斯在会议期间被判处火刑。的随行人员中,有一名容貌俊俏的都兰小神甫。据说他本是都兰省长的私生子,难怪言谈举止都有大家风范。
图尔大主教当年路过波尔多时,把小神甫送给他的同行。大主教之间不时馈赠这类礼物,因为他们知道撰写神学论文时少不了年轻助手。
故此我们这位年轻人也在主教会议上露面,他住在波尔多大主教的寓所里,那可是位敦品厉行、学问渊博的长者。
小神甫名叫菲利普·德·马拉,他决心循规蹈矩,伺候好他的靠山。不过他在这神秘的主教会议上,见到不少人生活放荡,却比知礼守法的人得到更多的宽恕,赚到更多的金币和其他好处。
一天夜里,魔鬼考验他的德行,在他耳朵边煽风说:人人都从神圣的教会母亲怀中取走财物,并未见教会变穷,此奇迹足资证明上帝存在;既然如此,何不效法众人,也捞个够呢?都兰的神甫对魔鬼言听计从。他只想饱吃足喝,尝遍德国的烤肉和其他名菜佳肴;能不花钱白吃最好,因为他实在穷得可以。
那位可怜的波尔多大主教年迈体衰,不再逾闲荡检,因而有圣人之称。都兰的小神甫既以老主教为楷模,立志清心寡欲,偏生看到浊世众多妖冶女子,不免时常感到周身奇热难熬,继之黯然神伤。卜居康斯坦茨的花魁娘子们专为长老们提神,使他们参加主教会议时精神百倍、明察秋毫。她们有时对红衣主教、修道院长、最高宗教法院推事、教皇特使、主教、王爷、公爵、封疆大臣呼来叱去,好像打发一文不名的穷教士。菲利普·德·马拉无由接近此辈绝色佳人,心中十分懊恼。
晚上念完经文,他便独自练习怎样按照风月场上的规矩跟她们搭讪,假设各种情况以便从容应对……第二天做完日课,他若遇到一位花魁娘子在众多武装侍从簇拥下,意态飞扬地乘轿出游,虽说朝思暮想的容貌近在咫尺,他仍会目瞪口呆,一时间像雄狗吞下一只苍蝇,开口不得。
大主教的秘书本是出身贝里高尔的贵族,他不吝开导都兰的小神甫,告诉他长老以及宗教法庭的检察官和推事,无不用大量礼物博取风月班头的欢心。此辈佳丽都有主教会议上的大人物作靠山,能打动她们的礼品绝非圣物或赎罪券,而是货真价实的金银珠宝。可怜的都兰人手头拮据,有限几个钱都是给大主教抄写文件赚来的。他把每一文钱都攒起来,藏在褥子底下,指望凑够一定数目后能与某位红衣主教的嬖宠谋上一面。至于以后的事,全凭上帝安排了。
他从头到脚没有像样的行头。山羊戴上睡帽若与闺中少女相像,那么他也就与堂堂男子相似了。他受到欲火煎逼,夜里在康斯坦茨街上逡巡,窥视红衣主教们走进相好家里,哪怕当兵的会用长矛捅他几个窟窿也全然不顾。
他看到屋子里点起蜡烛,门窗突然间亮得耀眼,然后听到教士与其他人一反温良谦恭的常态,纵声嬉笑,开怀畅饮,不时附和乐师专为他们演奏的曲子,疯疯癫癫唱起秘密颂歌。厨房里水陆杂陈,但见满罐满钵的肥油浓汁、大块火腿、各式点心,权充诸般法事和早晚功课。吃饱喝足之后,各位德高望重的神甫便不再出声。他们的随从守在大门外的台阶上掷骰子取乐,不听使唤的骡子则在街心打闹。好一派太平景象!不过他们也没有把信仰和宗教抛在脑后……但看胡斯那厮不是被活活烧死了么?若问原委:他不该不等人请就把手伸进菜盘。谁叫他比别人早当胡格诺派!
回头再表那位讨人喜欢的菲利普。他不止一次遭到殴打,不过魔鬼给他打气壮胆,使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当上红衣主教,做某位花魁娘子家里的常客,故此他的色胆包天,不亚于秋天发情的公鹿,某晚居然溜进康斯坦茨最漂亮的房子。那所房子门前有一上马石,他常见马弁、管家、仆人、侍从手执火把站在附近等候他们的主人。主人身份显赫,不是王公大人,便是红衣主教和大主教。菲利普心想:“这家的女主人必定容貌绝世,妙解风情。”
却说巴伐利亚选帝侯刚刚离开这里,大门口站岗的武装士兵误以为菲利普是选帝侯的随从,奉命回来送信,故此未加阻拦,放他进去。菲利普·德·马拉犹如求偶的雄兔,三步并两步跨过台阶。阵阵幽香把他引进一间卧房,适逢女主人一边卸装,一边与侍女们闲聊。
他像小偷见到警官一样呆住了。
那位夫人已经摘下头巾,卸掉袍子,侍女们正忙着为她脱鞋宽衣。不消片刻,但见玉体横陈,春光尽泄,小神甫不由吁出声来。他的无限倾倒,都在这一吁中了。
“你来干什么,小家伙?”夫人对他说。
“来把我的灵魂交给你。”他盯住她看,恨不得用眼睛把她吞下去。
“那你明天再来也不晚!”夫人着实拿他取笑。
菲利普满脸绯红,细声答道:
“我决不爽约。”
夫人纵声大笑,如疯了一般。
菲利普不知所措,目光炯炯牢牢钉在她身上,流露出一片至诚求爱之心。她的长发披散在象牙一般光滑的肩头,洁白迷人的肌肤透过发卷闪烁发亮,她那双笑出眼泪的黑眼睛射出的光芒,胜过缀在她雪白前额上的红宝石。她笑得直不起腰,索性踢掉如神龛一般华丽的镀金尖头鞋,露出比天鹅嘴还小的纤足。凑巧那天晚上她的心情特佳,否则她会像对待随便哪个主教一样,老实不客气地把小神甫从窗口扔出去。
“他那双眼睛很漂亮,夫人!”一位侍女说。
“他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另一位问。
“可怜的孩子!”夫人说,“他母亲会到处找他的……可得把他领上正路。”
都兰人没有犯迷糊,他朝那张铺着金缎的大床使了一个眼色,猜到高卢女人千娇百媚的身子待会儿就要躺在床上。
这个眼色既机敏又脉脉含情,逗起女主人的兴致。她一边仍在取笑,一边对小郎君已有几分情意,重复说:
“明天!”
然后示意他出去。就是教皇约翰本人,对她这个手势也得服从,何况主教会议前不久褫夺了他的职位,弄得他像丢失外壳的蜗牛一般狼狈。
“哈哈,夫人!又一个背弃终身贞洁的誓言,只求做个风流鬼。”一位侍女说道。
笑声重又如雹子一般四处落下。
菲利普活像蒙眼的白嘴鸦,跌跌撞撞往外走,任谁见到这位比出水的美人鱼还美的佳人,也要魂不守舍的……
P5-10
《幽谷百合》里这样介绍女主角,冰清玉洁的德·摩索夫伯爵夫人夫家的家世:“德·摩索夫伯爵是都兰省一个世家的代表人物,这个家族是从路易十一时代开始发迹的,他们的姓氏便意味着赐给他们荣誉的那段经历:这一家的先辈是绞刑架下的幸存者。”原来“摩索夫”(Mortsauf)意为“死里逃生”。那段经历在《人间喜剧》的任何一卷里都找不到,好奇的读者应该去读收入《都兰趣话》的《国王路易十一的恶作剧》。《都兰趣话》是巴尔扎克用古法语写的一部故事集,原计划写一百篇,如《十日谈》,实际完成三十余篇。
路易十一在位时,朝廷长驻图尔。国王把情妇波佩蒂依夫人(这个姓氏意为“好个洞眼”,谑而近虐)安顿在城内一所小公馆里。那座房子有个阳台正对一名老处女的住所。老处女难免有些怪癖,国王和他的情妇常以窥看她的起居为乐。“某天乃市场免税交易日,适逢国王下令绞死图尔城里一个年轻市民。那年轻人误把一个芳华已谢的贵族妇女认作青春少女,犯下强奸罪。此事其实不能算是坏事,那位贵夫人被误认为处女,堪称脸上有光。不过那年轻人发现误会后不该对她百般辱骂,怀疑她故意引他上当,抢了她一只镀金的银杯来抵偿自己刚才借给她的钱的利息。”波佩蒂依夫人起念恶作剧,趁老处女在教堂祈祷的功夫,派人把那年轻市民从绞架上摘下来,抬进老处女家,放在她床上。老处女回家后,先是又惊又羞,然后动了仁爱之心,努力挨蹭揉搓死者的身体,盼他回阳。刽子手的活干得不地道,这浪荡子本没有绝气,居然复活了。一场恶作剧既然以喜剧收场,国王索性送个顺水人情,命他与老处女成亲。此人判过死刑,业经执行,从法律观点看他已在绞台上失去原来的姓氏,国王遂让他改姓摩索夫,从此开创了摩索夫家族。
这个故事颇不雅驯,行文时涉猥亵。其余三十几个故事,十有八九也讲男欢女爱之事,但到紧要关头或一笔带过,或借助滑稽的隐喻,未堕一般淫书的恶趣。如《阿寨的本堂神甫》讲神甫路遇村姑,邀她共骑一骡。骡身的颠簸促进血液的流动,双方都感到体内阵阵骚动最终化成隐秘的欲望。神甫误以为小妞情窦未开,既然牧师的职责是给羊羔晓谕道理,一路上少不了用语言点拨她。行到一座树林边上,小妞翻身下骡,朝林中最密处奔去。神甫追上前去,在一块芳草鲜美的林中空地赶上她。“就在那里,他一字不差为她念诵弥撒经。两人都大大预支了本来留给他们在天堂里享用的快乐。好神甫着实用心开导她,他觉得这女学生的灵魂和皮肉一样听话,真是件活宝。叫他烦恼的是这地方离阿寨太近,他不得不缩短课程,而且重讲一遍也不容易办到。按他的本意,他很想与所有的教师一样重复讲过的内容。”这里捎带着挖苦了普天下当教师的。
又如《弗朗索瓦一世节欲记》中,出名好色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当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兼西班牙查理五世的囚徒。看守他的队长早就想到法国朝廷中去谋求差使,以为只要为这位国王搞到一帖嫩肉膏药,就不愁日后荣华富贵。他把一名西班牙贵妇送进国王的囚室。“但见她如冲出牢笼的母狮,风风火火扑来,直弄得国王的全身骨骼乃至骨髓都咔嚓作响,换一个人当下非送命不可。所幸这位贵人是铜浇铁铸的体格,兼之久旷,一味攻杀啃咬,浑然不觉自己也被啃咬。这场恶斗结束时,侯爵夫人丢盔卸甲,还以为自己遇上的对手本是魔鬼。”事后,“国王揶揄说,西班牙女人热情奔放,行事一点不含糊;不过在需要温柔体贴的场合她们不解节制,以致每得少许佳趣,他都要使出全身力气,简直像强奸;反之,法国女人手段高明,能使饮者越饮越渴,却永不知疲倦;若是与他的朝廷中的贵妇名媛周旋,那种柔情蜜意无与伦比,绝对用不上面包师揉面的功夫。”
巴尔扎克与拉伯雷同为都兰省人,对这位乡先贤不胜仰慕。《默东的快乐神甫的布道词》讲拉伯雷如何调侃亨利二世的朝廷,结尾不啻一篇拉伯雷颂,不过仍然出之游戏笔墨。换一种风格,如用文学史教科书上一本正经、字斟句酌的措辞,《巨人传》的作者未必乐闻:弗朗索瓦·拉伯雷实为我国的无上光荣,他是有哲人风范的荷马,是智慧的王子。自从他的光明从地下升起,许多绝妙的故事便由他而生。偏生有人指责他仅以尖酸刻薄、刁蛮顽皮为能事。呸!这帮竟敢在他超凡绝俗的脑袋上拉屎撒尿的混蛋!至于对他提供的惠而不费的食物弃之不顾的人,愿他们的牙齿一辈子嚼沙粒。
亲爱的清水饮客,一心持斋的僧侣,二十五克拉的学者,若你重返希农故乡走一遭,有机会读到降了半音和回到本音的傻瓜们的胡言乱语,歪批妄评和缠夹二,你准会猛打喷嚏,捧腹大笑。这帮笨蛋解释、评注、撕裂、作践、误解、背叛、暗算你无与伦比的作品,要不就往里头掺假,任意添油加醋。自命博学、长两条腿、装一脑袋糨糊、横膈膜不会上下起伏的阉鸡在你的白大理石金字塔上屙屎撒尿,他们人数之多,不亚于教堂里追逐巴汝奇苦恋的那位贵妇的裙袍的公狗。殊不知这金字塔里永久封固着所有奇异、滑稽的想象的种子,以及有关一切事情的光辉教导。巴汝奇的典故,见《巨人传》第二部第二十一章。巴汝奇恋一巴黎贵妇,贵妇不理他。为报复,巴汝奇宰了一条发情的母狗,割下某一部位,剁成细末,乘贵妇在教堂望弥撒时撒在她的袍子上。群狗闻腥而来,围着贵妇撒尿,弄得她狼狈万状。
这个恶作剧里,性和排泄兼而有之。古今中外的俳谐文字皆有一分支专门围着这两件事做文章。根据弗洛伊德的学说,两者本有连带关系。《都兰趣话》三句话不离性爱,间或也涉及排泄,如《圣尼古拉的三个门徒》中的客店老板娘善放屁,又如《普瓦西修女们的趣话》中那个彼特罗妮尔嬷嬷发愿做圣女,终日祈祷,尽量不食人间烟火。另一位嬷嬷发表评论:“话说回来,她吃得再少,也不能免除我们大家多少都有的缺陷。这一缺陷是我们的不幸,也是我们的大幸,因为假如没有它,我们将尴尬万分。我指的是,我们与所有动物一样粗鄙,饭后必须排出粪便,而此物的雅观程度因人而异。彼特罗妮尔嬷嬷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拉的屎又干又硬,与发情期的母鹿的粪便毫无二致。这母鹿粪,乃是嗉囊所能制造的最坚硬之物,你偶尔能在林中小道踩上它。因其坚如磐石,犬猎术语名之为‘结块’。彼特罗妮尔嬷嬷的排泄物之所以如此,并非超自然现象,皆因长期节食使她的体质宛如不熄的炉灶。据老嬷嬷们说,她秉性炽热,如把她投入水中,就像烧红的煤块入水一样会发出咝咝声。有几位嬷嬷指控她为能坚持苦修,夜深人静时偷偷把鸡蛋夹在脚趾中间烤熟了食用。不过这都是恶语中伤,旨在损害这位伟大的圣女的形象,须知其他寺院莫不妒忌我们中出了一位圣女。”总而言之,满纸荒唐言。作者摇笔时已是忍俊不禁,我们读来更是解颐,乃至捧腹,文学除了言志、载道,本来还有一种纯娱乐功能。俳谐文也是一种有生命力的文体,或许不登大雅之堂,正人、雅士偶尔也为之。中国的例子,韩退之写过《毛颖传》,赵南星有《笑赞》,遑论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巴尔扎克有用不完的精力,兴之所至,抬出拉伯雷的招牌开开玩笑,出出鸟气,也在情理之中。他甚至说自己将来的声誉在很大程度上要指望这部书——这当然又是一句戏言。如果说《十日谈》颂扬性爱体现了反禁欲的人文主义精神,《巨人传》里的巨人形象则寄托了文艺复兴时期思想家对人的力量的信心,我们似乎不必在《都兰趣话》中也寻求什么微言大义。按照古时候讲故事的规矩(如拉封丹的《寓言集》),作者有时也在篇末点明本故事的道德教训,如《国王路易十一的恶作剧》的结尾:“这个故事教我们要好好审察、辨认女人,千万看清老妇人与妙龄少女之间的局部差别。这是因为,即便我们未因弄错了钟情的对象而被绞死,也总会遇上别的巨大风险……”他就是正经不起来。
巴尔扎克用拉伯雷的笔法写《十日谈》式的故事,造了个假古董。由于这是一位语言魔术师对另一位大师的模仿,此“赝品”也就非同一般,如张大千伪作的石涛画,仍是奇品、神品。
施康强
一九九四年十月五日
《都兰趣话》原题《趣话百篇》,是一部《十日谈》式的短篇故事集。作者假托此乃都兰修道院中保存的文稿,专为娱乐庞大固埃主义者而整理出版。实际上这些故事全部是巴尔扎克的手笔,只不过利用了十四至十六世纪的背景和题材,模仿了十六世纪的语言和拉伯雷那种大胆直率、生猛鲜活的文风。巴尔扎克是拉伯雷的崇拜者。在他看来,惟有拉伯雷的风格最能体现法国高卢民族的精神气质、性格特征,而现代社会所提倡的庄重典雅、矫揉造作的文体,却将法国人天生的快活坦率阉割殆尽。因此,他在从事《人间喜剧》这一宏伟建筑的同时,又模仿拉伯雷的文笔写了这样一组轻松调侃的故事,既为自己开心,也为博读者一笑。虽说是模仿之作,然惟妙惟肖既达到以假乱真的水平,就称得上是难能可贵的艺术品了。
本故事集原计划写一百篇,十篇一组,共分十卷。第一、二、三卷分别于一八三二、一八三三和一八三七年出版,后七卷一直未能完成,仅在作者遗稿中发现了一些断章残篇。
《趣话》的内容多涉人间风月、男女私情,然而在种种轻浮的玩笑和粗鄙俚俗的言辞掩盖下,却不乏鞭辟入里的讽刺和对人类美好情感的颂扬。与作者在《<人间喜剧>前言》中宣布的创作原则相反,这些故事似乎从未接受“宗教与王权”这两种“永恒真理”的照耀,因而高级教士、王公大臣往往成为揶揄、挖苦、批判、揭露的对象,受到极不恭敬的对待。
艾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