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色攒盒盖面雕凤,七色雕龙,九色就是龙凤呈祥,九九归一,代表最高规格。攒,是凑在一起的意思,为讨口彩,又叫“天府宝盆”。
有次我向别人介绍,攒盒是从前四川人喜庆节日时的食制,即被邓师傅纠正。“这么精美的漆器,不是普通人家负担得起。”邓师傅说,“80年代日本人来拍《中国名菜集锦》,那套盒子是从博物馆借出的古物,更了不得。”
食器有规矩,相应地,所装的食物也有一套默认的准则。以九色攒盒为例,九种冷菜必须按九种食材、九种颜色、九种味型严格区分,不可重复。像陈皮牛肉就不能跟夫妻肺片同上,灯影牛肉和灯影苕片虽然制法不一,但名字中都有“灯影”之故,也不能一起上桌。
更苛刻的,是要求九种刀工。不过邓师傅说,这种说法炫技的成分居多,冷菜多数是拌和腌,应该选择最容易使原材料入味的切法,一味展示刀工并不可取。
川菜以调味取胜,冷菜变化无穷,当然不是三流馆子大卖的口水鸡那么简单。
比如蒜泥白肉,是将肥瘦相连的猪腿肉放入汤锅内煮至皮软、断生时捞出,再用原汤浸泡约二十分钟,捞出肉,搌干,片成二寸长、八分宽的大薄片,加蒜泥、复制红酱油和辣椒油。断生,是指瘦肉切开不见血水,过熟和过生都有问题。此菜的关键并不在于把肉切薄,而是讲究冷菜热做。改良派把肉片得薄如纸,晾在竹架上,叫什么晾农自肉,到口肉已冷,肉味全无,被邓师傅斥为邪道。
真正追求愈薄愈佳四个字的是灯影牛肉,永无止境。做法更复杂了,这道菜又腌又晾又烘,切忌过程中水洗,以免腐坏。
选牛后腿腱子肉,先片去浮皮,切去边角,片成大薄片。将牛肉片铺平,均匀撒上炒干水分的盐,裹成圆筒形,晾至牛肉呈鲜红色。夏季十四个钟头足矣,冬季则需四天。
把晾好的牛肉片平铺在钢丝架上,不可重叠,用木炭火烘干,又不能见明火。然后蒸三十分钟,切成一寸二分长、八分宽的小片,再蒸一个半钟头。
油锅烧至三成热,下牛肉用小火慢慢炸透。滗去余油,烹入绍酒,加辣椒粉、花椒粉、白糖、五香粉,起锅晾凉,淋芝麻油即成。
灯影苕片也相似。把极薄的红苕片先在盐矾水里浸二十分钟,再在盐水中浸半个钟头,捞出晾干。将红苕片六成热油锅炸至棕红色、水分将干时捞出,沥油装盘。
用辣椒油、精盐、花椒粉、白糖、芝麻油调匀,一拌而成。邓师傅透露,最好炒一点糖水,不然调料粘不到苕片上,就完蛋了。
著名的夫妻肺片,把用老卤水和香料包先后烧圯晾凉的牛肉牛杂切成一寸二分长、八分宽、半分厚的片,再用卤水若干,加辣椒油、精盐和花椒面调成味汁,撒油酥花生米和芝麻面。虽说各师各法,但忌讳酱油,否则会有怪味。
说到怪味,川菜中有同名的味型,是用酱油、醋、芝麻酱、芝麻滴、红油辣椒、白糖和花椒面调成,吃起来错综复杂。(P18-19)
邓师傅小传
邓师傅,大名华东,上世纪50年代生,四川成都人。
早年学过木匠,后来转攻厨艺,起先在“松柏村”开手。
旧时成都餐馆,高级的叫“南堂包席”,所谓“包席”,是指必须事先预订,前厅的师爷和客人商议后决定菜单,菜式多数需要提前准备,绝无当场点菜或者换菜之理。
次一等的称为“四六分”,随叫随点,自由度较高,有时食客会出奇奇怪怪的题目,厨师只要想象力丰富,也可发挥。说次一等,仅是讲经营之道和价位罢了,单论烹饪之道,“四六分”中多有大师级的人物。
邓师傅进入“松柏村”,有李海明和周开泰两位启蒙老师,前者刀章厉害,后者退休返聘,炉灶功底出色,两人对邓师傅的帮助极大。
有次客人要一味狮子头,恰巧后厨沽清,周师傅抓起一坨鱼香肉丝的原料,照样捏球下锅。问题是炸后肉丝会向外张开,但他不慌不忙,“新菜菊花狮子头,请用”。这么一说,客人也能接受。
80年代初,正是邓小平任内,川菜在北京大行其道。成都方面要选送一批年轻厨师进京,邓师傅位列其中。要知道那段时间京城皆是川中名厨坐镇,学艺之外,事业上也大有发展。
恰巧老母彼时身体不佳,邓师傅孝道为先,毅然回绝,当年的体制下,此举等于自断前途了。但意外的是,翌年有高层觉得川菜正当红,可惜后继乏人,遂在“成都餐厅”办一学习班,邓师傅又入选。
研究川菜历史,蓝光鉴出身“正兴园”,创办“荣乐园”,定下近代川菜的格局。一向,“荣字派”的厨师,就是川菜正统的象征。
“荣乐园”解放后公私合营,不受待见,公家又开“成都餐厅”,但全是“荣字派”厨师班底,镇店的大师,是蓝师傅最得意的弟子孔道生。
孔师傅人称“孔爷”,地位之高,已不必亲自下场,大弟子厨师长陈廷新,后期也只需站在头炉边上,点拨一二。“成都餐厅”一时翘楚,可惜当今和“荣乐园”均已关张,川菜沦为江湖菜,也由此开始。
邓师傅参加的那个学习班,虽都是略有小成的厨师,但进了“成都餐厅”,万事从头做起,先干三个月杀鸡分猪的工作再说。
有一晚,把鸡头砍了,血未放尽,那只鸡跳将起来,把邓师傅吓得不轻,从此留下心理阴影,活鸡不怕,处理干净的净鸡也不要紧,唯独刚死未拔毛的,碰都不敢碰。
接着,转切配三个月,然后才上炉灶,亦是三个月。
邓师傅人既聪明,又勤学好问。陈老师傅看在眼里,默默赞许,转眼炉灶期满,陈师傅对邓师傅说:“你不必再转岗,留下吧。”
这是明明白白要收徒的意思了,但好事多磨,还得经过组织考察等等程序,过程中,不得不回“松柏村”,后又以技术骨干身份转到“四六分”中最具盛名的“少城餐厅”。
掌门人张淮俊,和孔道生同辈,自成一派,号称“多宝道人”,形容其勺底功夫变化无穷。代表作葱末猪肝,一锅成菜,前后十八铲,一气呵成,精彩绝伦。这些绝技,也被邓师傅一一领会贯通。
终于,所有的考察全部通过,邓师傅作为当时最年轻的弟子,拜在陈师傅门下。
组织归组织考察,老一辈人心中,仍然存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概念。孔老先生的墓碑上,嫡传的陈师傅师徒姓名和孔氏家人并列。陈师傅自己的碑,也刻着邓师傅的名字。
那时厢,师爷孔道生已八十多岁,师父陈廷新亦久不下厨,真正在炉灶一遍遍演示给邓师傅观摩的,是大师兄孟锦,入门甚早,得到师父真传。
孟师傅骨子里有股手艺人的傲气,在邓师傅身上同样找得到影子。所以师兄弟气味相投,一个愿教,一个愿学,关系至今十分融洽。
邓师傅曾随孟师傅赴扬州交流,一住整月,拜会不少名师。川扬自古多往来,有很多相通的饮食之道。大啖狮子头和猪头之余,邓师傅也学会大烧马鞍桥等数道淮扬菜。
1986年,师父陈廷新认为小徒弟已可出师,派他南下深圳。1988年,和大师兄孟锦搭档,一起主理上海希尔顿宾馆的“天府楼”。此后十年,邓师傅辗转北京、广州、印尼等地,因其技艺高超,所到之处皆大受赞誉。
其间,邓师傅一度回蓉,任饮食公司教师。本来,孔师傅和陈师傅这一脉,以兼通红白两案闻名,邓师傅继承下来,外加教师的经历,口才了得,大家都叫他“邓教授”,我们谈起川菜,简直有说不完的话题。
90年代末,邓师傅退出体制,移居上海。他常感叹川菜没落,一身绝学束之高阁近二十年。
他有一友人彭兄,是个老饕,相识甚久,唯有彭兄开口,邓师傅方肯偶尔下厨,复现几道经典老菜出来。
彭兄亦是我友,蒙他介绍,结识邓师傅。第一餐,菜单上有一道肝膏汤,此菜是JIf菜的最高境界,处理起来比著名的开水白菜难度更大,一般的厨师根本不敢动手。
菜上桌,惊为天人,汤清似水,但味浓郁,肝膏更是嫩滑如豆腐,确为高超之极的烹饪艺术。接着的太白酱肉、宫保虾球等等无不精彩,令我对川菜沦落的坏印象一扫而空。
这时邓师傅出现,我即刻起身鼓掌致意。
“咦?你一个上海人,也懂得欣赏川菜吗?”邓师傅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怀疑。好在我小时候算是幼功扎实,对川菜有点认识,近年来翻看老菜谱,也有心得。真要我下厨当然不行,但是一些基本的道理,还是讲得出来。
当夜谈得十分投机。
“川菜的名声,被那些水煮鱼糟蹋了。”邓师傅脾气火爆,骂起人来不留情面,“食客也是,吃了劣质川菜,反过来说我家的菜不正宗。”
我的意见则是食客亦需要引导和教育,传统手艺就此埋没,实在可惜。
“你来的话我做。”邓师傅说,“但是至少百分之九十的人根本不懂,做给他们吃干什么?”
不敢大肆宣传,第二天只是将菜照发在微博上,立刻引起关注。有嗜吃如命的网友来问讯息,忍不住说了,这家伙第二天就找上门去,邓师傅本不肯答应,经不起再三央求,做了一桌。
先河打开,大家想吃传统川菜,已有门路,又经众多老饕口口相传,几乎夜夜不停,每桌菜从冷菜到点心,均由邓师傅亲自操刀,把他累得半死。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慕名来拍摄,采访时,邓师傅以“愤怒的大叔”自诩,个性分明。我在电视机前差点笑得跌到地上。
但是愈来愈多的食客表示,邓师傅又有型又温柔,帅大叔风范十足,哪里有愤怒的样子?那些女食客,多数成为邓师傅的粉丝,又要合影又要学菜,也没见他发火。原来,老邓怒目,只对不争气的川菜界。
大家赞我功德无量,确实也是好事一桩,唯独辛苦邓师傅,不好意思得很。向他致歉,邓师傅反而谢我,让他把十多年未炮制的老菜一一呈现,有复兴川菜之功。
这顶帽子太大,我可承担不起。“什么复兴,什么传承,不是个人能力能达到的。”我说,“但是应该尽可能地让更多的人接触,你看,哪怕只有百分之十的人懂得欣赏,亦是个不得了的数目,再由他们传播和推广,比单纯说教有用得多。”
邓师傅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川菜平反论
所有的中国菜中,川菜是被糟蹋得最厉害的。
也许你不同意,当今各大城市,川菜馆子林立,流行还来不及,谈何糟蹋?但是,如果你吃过二三十年前或者更早时期的川菜,就会认同我的观点了。
其实,在生活节奏愈来愈快的今天,八大菜系皆已走样,川菜只是首当其冲罢了。走进任意一家川菜馆,翻开菜单,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的菜式是雷同的。首先,招牌菜部分干篇一律地写着水煮鱼和馋嘴蛙,以我的经验,倒退三十年,像点样子的四川餐厅,绝对找不到这两道菜,从前街边大排档的江湖菜路数,难登大雅之堂也。
还有什么沸腾鱼、干锅蛙之类,吃来吃去,味道差不多嘛。号称百菜百味的川菜沦落成百菜一味,年轻朋友照样不亦乐乎,厨房里则是和他们一样嘴上无毛的小伙子,在那些厨师技校学了几招即出来混饭吃。所谓的几招,无非是用大量的辣椒、花椒和蒜来炝锅,难怪到了嘴里,单调至极点。
总要有麻婆豆腐、鱼香肉丝和回锅肉撑撑场面吧,这些菜看起来简单,要做好没几下真功夫不行。但是聪明的商人发明出各式各样的调味汁,把食材乱炒一气,淋汁即成,当然少不了先用辣椒、花椒和蒜来炝锅。
唉,给这些餐厅搞坏了,造成大家对川菜产生偏见。但是辣椒菜,在过去的四川饮食文化中,只占相当小的一部分。有些地方吃辣,为多杀几碗饭,四川天府之国,只是出于丰富味觉的追求,层次有高低之别。
研究上世纪70年代的川菜谱,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菜式一点辣椒也不下,这些菜用料之精良,工艺之繁复,不逊其他任何菜系,是真正的川菜灵魂。
摘抄部分如下。
肉类菜有:酱爆肉、脆滑肉、合川肉片、锅巴肉片、榨菜肉丝、甜椒肉丝、兰花肚丝、板栗烧肉、东坡肉、香糟肉、苕菜狮子头、红烧环喉、鲜烧筋尾舌、荷叶蒸肉、香炸蒸肉、四鲜肉脯、姜汁肘子、绿豆冻肘、冰糖肘子、奶汤杂烩、白菜肉卷、锅烧肉、炸熘肉卷、软炸蹄膀、软炸酥方、炸桃腰、网油腰卷、炸扳指、叉烧乳猪、叉烧火腿、烤酥方、烟熏排骨、竹荪肝膏汤、菠饺银肺汤、肥肠豆沙汤、清汤腰方、冬菜腰片汤、蒸冬菜肉饼汤、清汤丸子、酥肉汤、毛牛肉、烧牛头方、锅酥牛肉、清炖牛冲汤、子姜炒羊肉丝。
水产菜有:清蒸江团、砂锅雅鱼、清蒸青鳝、清蒸乌鱼、芹黄鱼丝、糖醋脆皮鱼、葱酥鱼、包烧鱼、红烧甲鱼、酱糟酥鱼、三色鱼丸、清汤酸菜鱼卷、萝卜半汤鲢鱼、金钱海参、肝油海参、翡翠虾仁、较炸虾包、干煸鱿鱼丝、红烧鱼唇、鸡皮鱼肚、绣球干贝。
禽类菜有:熘鸡丝、青椒鸡丝、雪花鸡淖、生烧鸡翅、三菌炖鸡、早蒸全鸡、扣鸡、格子呢鸡、热味姜汁鸡、八宝糯米鸡、椒盐八宝鸡、叉烧全鸡、锅贴鸡片、芙蓉鸡片、金钱鸡塔、网油鸡卷、桃酥鸡糕、鸡豆花、番茄烩鸡腰、姜爆鸭丝、熘鸭肝、红烧鸭卷、红烧鸭舌掌、芥末鸭掌、虫草鸭子、枕头鸭子、太白鸭子、豆渣鸭子、八宝葳鸭、白市驿板鸭、樟茶鸭子、香酥肥鸭、蛋酥鸭子。
素菜类有:奶汤素烩、干煸冬笋、酱烧冬笋、软炸蘑菇、麻酱凤尾、胡萝卜松、炒三色葫芦、口袋豆腐、罗江豆鸡、炒豌豆苗、蛋酥花仁。
其他菜有:双面锅贴豆腐、冰糖兔块、鸡蒙葵菜、鸡皮慈笋、蟹黄凤尾、干贝烧菜心、金钩烧豇豆、鸳鸯锅贴、炸春卷、红烧什锦、白汁菠菜卷、白油膏丸、开水白菜、金鱼闹莲。
是不是让你耳目一新?但是,在伪劣川菜大行其道,侵占市场的形势下,十之六七几近失传也是事实。要是你发现哪家餐厅坚持在傲,那么恭喜,这家店一定吃得过。
本文的初稿,写于2013年末。翌年初,机缘巧合,结识正统川菜传人邓华东师傅,请他一一把失传菜再现,从此结为至交。邓师傅系出名门,师爷乃是大名鼎鼎的孔道生,本人艺成之后又做过成都饮食公司的教师,实战了得,理论更是扎实,我们常以“邓教授”称之。没有邓教授把关,我一个上海人,是绝对不敢妄谈川菜的。
走进任意一家川菜馆,翻开菜单,差不多有百分之九十的菜式是雷同的,招牌菜部分千篇一律地写着水煮鱼和馋嘴蛙。但是辣菜,在四川的饮食文化中,只占相当小的一部分。研究上世纪70年代的川菜谱,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菜式一点辣椒也不下,这些菜用料之精良,工艺之繁复,不逊其他任何菜系,是真正的川菜灵魂。老波头著的《食话实说(2川菜平反论)》从老菜谱中精选最具代表性的川菜,请正宗的川菜传人一一再现。从凉菜、热菜到点心,共四十余道菜式,用文字记录下来源、做法,正本清源。
辣椒菜,在过去的四川饮食文化中,只占相当小的一部分。
川菜老菜谱上,大约有三分之二的菜式一点辣椒也不下,这些菜用料之精良,工艺之繁复,不逊其他任何菜系,是真正的川菜灵魂。
老波头著的《食话实说(2川菜平反论)》带你去领略真正的川菜,包括咸烧白和甜烧白、糖醋脆皮鱼、翡翠虾仁和软炸虾包……赶紧来阅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