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和文学问题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一个令人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仰卧着,坚硬的铁甲一样的背紧贴着床……”是的,卡夫卡,《变形记》,小说的开始。在这个小说的开始,卡夫卡就用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告知我们,他所说的“不是真的”,不是真实发生,在这里,小说早早地就溢出了我们的日常和科学,而进入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境地。格里高尔,一个小职员,在骤然之间就变成了甲虫,可他,和现实世界和自己家人的联系还在,和旧有生活里的倦惫、向往、恐惧、麻木的联系还在。这个在纳博科夫看来缺少翅膀却多出了眼帘的巨大甲虫,带着仿生学意味的肉身和小职员的旧灵魂,进入到一个梦幻的、陌生的世界中,这个世界,属于创造。
我想我们必须申明,小说中的世界属于作家的创造,这是第一个需要重申的常识。尽管,它可能会用到诸多来自于我们生存的这个世界的原材料。尽管,它可能会,有诸多仿生学上的处理,让它有某种的逼真感,“像”生活。尽管,它可能最终涉及到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难题,一难或者两难三难,并将它安置于隐秘的核心……但我想我们必须清楚,小说要处理的往往并不是已有的发生,而是发生的可能。这种可能,属于想象,属于作家独特的建造。的确,一个小职员一觉醒来便变成了甲虫,这不会是真的,我们从来没有在新闻纸上读到这样的范例,除非是在愚人节——可在小说的天地里,它却可以毫无理由地成为前提,白纸黑字。在这点上,作家确实像纳博科夫所认为的“魔法师”,他创造出语言,人物,行动,曲折和故事,创造出一个能够自成一体的天地——
自成一体的天地。在伟大的小说家那里,伟大的诗人那里,包括伟大的艺术家那里,再造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完全是一种自觉,是艺术最珍贵的诉求之一。它们不仅要和我们的现实世界相区别,还要与其他作家其他艺术门类相区别。文学和艺术,自古就是造山运动而非爬山运动,这点需要明确。自成一体的天地,具有强烈的个人标识,带有从艺者的气息,梦想、思考和幻觉,是用属于自我的眼光完成对“世界”的勾勒、再造——随着格里高尔·萨姆沙的变形,一个区别于日常的陌生世界向我们展开,在这里,我们要和格里高尔·萨姆沙一起面对陌生和它的后果,面对,在父母、妹妹和女仆眼中已经“变形”的自己。从一个令人不安的梦中醒来,格里高尔所见的世界似乎一切如旧,阳光照常升起,可谁能知道在他身上的天翻地覆?卡夫卡知道。卡夫卡通过再造的世界,给我们提供了一条新路径。
在卡尔维诺建构的世界里,它竟然,提供一种独特的轻逸,有强烈的童话感:某个人,梅达尔多,可能被炸弹或者什么分成两半儿,一半儿善良,一半儿邪恶,“心怀恶意的人没有一个月夜不是恶念丛生,像一窝毒蛇盘绕于心间;而心地慈善的人,也不会不产生出放弃私念和向他人奉献的心愿,像百合花一样开放在心头。”——分成的两半儿一个行善一个作恶,他们把这个本来就混乱而可怕的世界搞得更为混乱,最终,这两个半身人会得以重新缝合,变成一个,“也许我们可望子爵重归完整之后,开辟一个奇迹般的幸福时代,但是很明显,仅仅一个完整的子爵不足以使全世界变得完整。”在卡尔维诺的世界里,罪恶、杀伐、意识形态征战、生死都跟着轻逸起来,他有一双上帝之眼,那些似乎大得不得了的事件在他眼里就像争斗中的蚂蚁,虽然,上帝于它们有无限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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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小说,经典文学
2015年,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教学时,我曾为硕士生们开过一门课,《经典小说研究》,侧重讲述20世纪以来较为新颖的、但同时具备经典性和启示意义的小说文本,这本书,部分是那堂课的“成果”,当然也有所延伸。现在,我在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担任教职,我希望这门课能够延续,我愿意将我作为作家的审美与趣味,我对文学的理解和审视能与更多的人分享,尤其是“读图时代”的年轻人。
我对文本的选择原则是:一、经典性,当然是经典性,在这点上我愿意保持某种的苛刻,包括部分偏见。二、侧重于20世纪以来,有创见和展示了新可能的文本,它,多少是其他教授在教学中不会过多谈论的,但又是影响着作家、影响着写作面目变化的文本。三、侧重于国外经典,国内经典非不想谈,是不能谈,面对诸多现当代的老师与研究者,我怕自己太过不严谨,露怯。其实第二点、第三点或多或少都是出于“选择战场”的考虑,我要选择我所擅长的、有利的,甚至是“独有”的。四、个人兴趣与个人偏好。我承认它会是一本过于“个人”的书,它过多地遵从了“我”对文学对作品的判断。我所选取的,是我自认的“背后神灵”,是闪耀于我头上的星辰。
这里,侧重谈的是小说,间或涉及诗歌,但诗歌是很小的部分,仅有两篇文字有所涉及。
需要承认,诗歌,一向是我所喜欢的,我愿意列举那些对我构成影响的诗人们的名字:艾略特,普拉斯,博尔赫斯,希尼,艾利蒂斯,帕斯捷尔纳克,里尔克,马克·斯特兰德,帕斯,尤瑟纳尔,保罗·策兰,辛波斯卡……终有一天,我会更多地谈论我对诗歌和诗人的理解,但在本书中我只收录了我谈米沃什的一篇文字,以及一篇谈论叙事性对诗歌“拓展”的文字。而在米沃什身上,思想者的身份较之其他诗人可能更明显些,我重点谈论的也是他的思考与启示,只在最后一段谈及了他的诗。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也兼有诗人的身份,但在谈论中我部分地“切割”了他的文学,专注谈论的是他的小说。“切割”掉他的诗歌,或多或少,是因为我认为他的小说艺术质地和个人特征更强烈些,它本身就具备诗歌的“功能”,诗歌在博尔赫斯那里更多是种延伸——是的,这是偏见,但我不准备修正。
我承认,在这本集子中的部分篇什,还保留有课堂教学时的口语痕迹和语言痕迹,虽然我曾试图将它们完全地、完整地修正一遍,消除它。但完全删除同样是有问题的,它有时会破坏我的解析方式。在经过权衡之后,我决定不做完全地修改。
何谓经典?什么样的小说才是经典小说?经典小说又应具有怎样的品质?它,永远是个问题。经典,字典上给出的定义是:具有典范性、权威性的作品。典范性,就是要求这部小说是某一艺术方式、叙事类型的集大成者,有代表性,有高度,并且达至基本的完美;而权威性,则强调的是它有广泛的认同,有让人信服、敬重的艺术力量。
……
如何面对经典作品?我们应当采取怎样的态度才是恰当的?我们如何在这些经典作品的学习中补益我们自己的创作,丰富和确立自己的审美?
我想到两个成语。一个是“胡服骑射”,一个是“邯郸学步”。它们连在一起,我以为就是我们面对经典应有的态度:“胡服骑射”是拿来主义的,它要求敞开自己,学习他者的长处,不断修正自己,以适应变化的需要,时代的需要,文学的需要,思考前行的需要;“邯郸学步”,则是要我们在拿来的同时一定要注意什么是自己的、本质的,它是根,是固有,所有的拿来都必须作用于你自己的、本质的固有,在对经典的学习中要始终记得什么才是自己的,必须坚持的,和他者区别的。“邯郸学步”是个非常有意味的警告。
“倘使列举所有令我或多或少受益的作家,他们的影子一定会将在场的所有人都笼罩在黯然之中……他们向我揭示讲故事的秘诀,更促使我探究人性的奥秘,让我敬仰人的丰功伟绩,也让我惊恐于人的野蛮恶行。这些作家是我最诚挚的良师益友,他们激发我的使命感。我在他们的书中发现,即使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希望始终存在;即便只为能阅读故事,能在故事中任幻想驰骋,此生不枉也。”这段话,来自于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他在201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感言。是的,倘使列举所有令我或多或少受益的作家,他们的影子一定会将所有人都笼罩在黯然之中;当然,倘使处在暗夜,那些或多或少令我受益的作家们也会亮出他们的微光,就像是,头顶的星辰。
感谢凤凰文艺出版社,感谢我的责编李黎先生。感谢河北师范大学,为这本书的出版提供的资助。感谢文学的给予,它的给予时常让我百感交集。
《在我头顶的星辰》是鲁迅文学奖得主李浩,关于卡夫卡、马尔克斯、海明威等十余位文学巨星的教材式解读。
作者将自己置身于星光璀璨的二十世纪文学的场景之下,以文本细读的方式阐释其敬仰之情和热爱之心。
本书为著名小说家、鲁迅文学奖得主李浩关于现代以来小说阅读的诸多心得和体会,“在我头顶的星辰”,意指卡夫卡、布鲁诺·舒尔茨、米沃什、纳博科夫、君特·格拉斯等诸多现代以来的小说大师以及代表作品,作者将自己置身于星光璀璨的二十世纪文学的场景之下,以文本细读的方式阐释其敬仰之情和热爱之心。